祈 祷(第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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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小锚自从那个地质队员走了以后,再也没法在家里待下去了。她从此觉得做什么都没有意思,自己的一切都是那个人的。她夜夜在心里默念那个人的名字,后来还喊出了声音,让家里人骂了一顿。她有时候一个人走进山里,想象着会突然遇上他。她做着各种奇怪的假设,有时在河滩上坐下,一直坐到天黑下来还不愿离开。她觉得满河滩上都是那个小伙子的气味儿。太阳落下了,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还是坐在那儿。有一天从上游走过来一个流浪汉,见了她二话没说,就把她掀翻了。她伸手抓他、咬他,像头小豹子。虽然那个人力大无比,可他永远也无法制服一个正在深深怀念的少女——她把那个人的脸撕得稀烂,一口气跑回家来。她的手上身上到处是血,母亲和父亲吓了一跳。她只说在野外碰见野物了,她跟野物厮打了一场……

我们没法告诉小锚更多的东西,只是在交谈中更加明白了这个姑娘,知道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是怎样思念的。这使我想到:任何人都不该伤害少女,不该欺骗她。人世间最大的一桩罪,可能就是对少女的欺辱……小锚不止一次说:如果那个小伙子需要她去死,她立刻就可以为他死去,一点儿也不会犹豫。多么真挚淳朴的情感,没有一丝虚假,对此我毫不怀疑!这是怎样的一种灵魂,它在今天已经极为罕见了。这种情感没有意义吗?一个活生生的少女,她此刻就在我的身边,正为自己的爱情死去活来。她真的不是一般的热情,她差不多可以把自己熔化掉,熔化得不留一点痕迹——我宁可相信生活就是在这种炽热中、在不掺一丝虚假的真诚、在不可遏止的激流之中延续和进步的,正是它汇成了古往今来滚滚流动的永恒的河水。

我不知该对小锚说些什么才好,我只问她以后打算怎么办。

“等他,找他……”

“如果等不来、找不到呢?”

“就老找、老等。”

多么可怕的誓言!多么可怕的小姑娘啊!这种可怕的执著,我不知道那个逃离的小伙子听了会有什么样的感觉。这种执拗我觉得如此之熟悉——我想起了谁呢?人的确是需要一份执拗的,因为有时面对险恶的生存环境,一个人除了执拗将没有任何办法。

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在她的后半生里,父亲差不多没在她的身边好好待上几年。从那悲惨的一天之后,母亲就拉扯着孩子,和外祖母一块儿搬离了那座小城,搭了一个茅屋,开始了一场默默无声的等待……

看来一个人千万不能欺骗另一个人,不能背叛。人可以不热情,可以冷漠,但是不能欺骗和背叛,永远也不能;特别是不要欺骗那些纯洁自然的、最普通最平凡的生命……

小锚完全沉浸在那种情感里了。她忘记了羞愧,甚至在述说那些往事时也显得落落大方。

我们由于跟她说话耽误了做事,饭后赶紧收拾帐篷,打好背囊……

她就这样跟着我们走下去,最后怎么办呢?我小声商量梅子,只能让梅子告诉她:我们不会把她带走的,因为我们的事情太多了。她这样既浪费自己的工夫,又要耽误了我们的事情。

也许这样说话对一个小姑娘够残酷的了,可又必须这样说。梅子还是委婉地表达了我们的意思。

小锚马上说:“我只不过想一路跟上你们说话儿,不能老跟着你们;我还要留在这儿等那个人哪。”

她的话让我们稍稍放心了一些,可同时又生出了更大的悲凉。

就这样,接下去的整整一天她都跟着我们。晚上,我们的帐篷里因为有了她而显得富有生气。我们点上篝火,坐在火边拉呱,谈天说地。姑娘暂时忘掉了烦恼,说:“和你们在一块儿真好哇,老不分开多好。我给你们做活,搬东西,刷碗,帮你们看娃娃……”

她的意思大概是要给我们做保姆。我知道很多城里人都到山区找保姆,因为山区保姆价格便宜,人勤劳、能做活。我也真想把小锚带到城里去——刚刚泛起这个念头,就在心里迅速地否定了。因为小锚在专心地等一个人,而且她的热情之大,绝不是我们城里那两间小窝所能容得下的。

小锚与我们又待了两天。我们做什么她都帮忙,搭帐篷,她用力帮我们拽绳子、安支架;做饭时,她跑到很远的上游去取水。有一次她见我拔了山菜回来,就到远处去采来很多,结果我们只能吃掉它的十分之一。我做笔记时,她就在一边盯着笔尖移动。我问她识不识字,她说:“识一点点……”原来她读过初中。接着她告诉我,她一个人在笔记本上写了好多信,不过都没有发走。我想可怜的孩子,这些信恐怕是永远也没有机会发走了。至此我对那个轻薄的地质队员已经厌恶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