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的创疼(第2/3页)

告别了老人,我们在园艺场以及四周的灌木丛中走着。这是我们一家人的辛苦劳作之地。我记得这里的一草一木。在大得没有边缘的园林中间,是长长的引水石渠、栽了白果树的大路。从大路上走一趟,可以看到红砖盖成的场部房子,看到一处处低矮的、像地堡模样的护园人小屋;大路的最东端就是那所园艺场子弟小学了,那儿同样是几排红色的砖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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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们的小果园到学校有两三华里,这之间没什么大路,上学时要翻过一座沙岗,踏着那条两旁生满了灌木的沙土小路到学校的南门。眼前就是一生的留恋之地、只要一想就会心窝发烫的地方:多么简朴的一排排校舍,从瓦顶到墙壁都是红色的,如今稍稍染上了黑色。校园没有围墙,只有爬满了眉豆秧的篱笆。一棵棵垂柳还像原来一样,默默伫立。一个铸铁大钟悬在第一排校舍前的杨树上,它的旁边是花坛,里面开满了火红的大丽花……一切都如同昨天,简直像奇迹一般,竟然没有一丝改变。我甚至相信昨天的气息连同它的所有故事,都原封不动地存于其中。那是一些难以尽言的痛楚和欢愉,还有隐秘。它曾让我无比怀念又无比惧怕,而今却主要是神往。我一走近它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变得蹑手蹑脚的。梅子显然也感到了什么,她几次试图将我身上的背囊摘下来,以便让我更轻松一些。我却紧紧地揪住了背带,只在门口伫立了一会儿,然后就绕着篱笆往前走去……

从园艺场子弟小学往西就是那片稀稀落落的果树了,它们现在比起昨天已经苍老多了,新生的一些树木远远不及老树多,剩下的老树也大半有了枯死的枝干。水道残破,泵房坍塌了半边。我在一处泵房敞开的豁口那儿看着,想发现记忆中那个黑苍苍的柴油机。里面空空如也,除了一大片油污,就是半张席子,上面有一大团茅草。“这里到了夜晚,也许就会有一个过夜的人。”我指指那团草。梅子怀疑的目光看着我,我没有再说什么。从泵房往西再走下去就接近园子的边缘了,那里至今还有一个护园人的草寮,它歪歪斜斜,草顶已经掀掉了半边。因为护园的季节已过,它被弃在这里。可是惟独里面的干草还有许多,都是当年秋天的新草,只要一走近就会散发出浓浓的气味。

二十多年前,一个失魂落魄的少年在这里游荡,直到夜色降临时分,从草寮里伸出一只黄色的套袖……

从这个歪歪斜斜的草寮往西再走下去就是那条涨满的芦青河了。河道靠岸处生满了苔草和苇须,它们垂挂在冰凉的河水里,等待一个不幸的少年。一些入夜后就伏在那里的水族嘀嘀咕咕,议论着马上就要发生的故事:瞧吧,一会儿他赤裸身体跳进来时就会怒冲冲拼命游起来,他会往死里拍打河水,一个连一个猛子扎下去;他从河道这边扎到那边,顺着河岸游,这样不知不觉就会让苇须荻叶把身子划个鲜血淋淋……一切如同它们的预言,少年在银色的月光下洗个不休,所有危险都置之度外,直到一阵痛楚袭来,钻心的疼痛让其一下跳到岸上,月光下低头一看:身上渗出的血流像蚯蚓一样从上往下蠕动。

少年伏在沙岸上一动不动,双手垫在颏下。他闭着眼睛,夹出一溜长睫。这被水洗过的额头显得更加饱满,上面有一片厚厚的黑发,在月光下散发出钢蓝色。就是这额头和茂长的头发刚刚印遍了什么,哦,那是紊乱的唇痕,是沾上的腥咸的口水。少年流下了羞愧的泪水,还要用力抑住这怦怦心跳。他不敢回家了,就想在这里一直躺着,就像他见过的一条夜里溅到岸上的鱼那样,被渐渐升起的太阳晒死。

他觉得自己如果现在死去,那么这一生也不算短促了;不仅不算短,而且已经十分漫长了——他经历了多少事情,爱恨情仇,死去活来,无比动人的友谊和可怕的中伤背叛,更有今夜这样的耻辱和隐秘。他一想到那只黄色套袖疯迷一般的寻索、泼辣之极的簇拥、让他喘不过气来的挤压、令人心惊的呻吟,这会儿就恨不得沉入地下,让沙子和污泥把自己埋葬,埋得越深越好……

同样是在这个地方,这个荻草密密的河岸,也同样是一个冰凉的秋天——不,是初冬,是刚刚结了冰凌的日子。就是那样的一个日子,他躺在这儿已经多半天了,连续三天的逃学都瞒过了家里人,心底的忧伤也无处诉说,只这样挨到一个个落日黄昏。不知什么时候,他被一阵吆喝声和啪啪的脚步声惊得大睁双眼——他从苇丛间抬起头,一下看到了三个人:两个掮枪的民兵,一个瘦瘦的老人。那个老人一拐一拐走着,腿都拖不动了,另外两个掮枪的年轻人就搡他揪他……少年死死盯住中间那个老人——他们越走越近,这让他看得更清,那个老人并不特别老,他正是自己的父亲。只一眼他就明白了:父亲又一次被押到某个地方给折腾了一番,这会儿刚好归来。这样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肯定是折磨得过分了,因为他看到父亲嘴角挂着血迹,腿明显地拐了。他们偏偏走到了离少年躺卧处只有二三十步的地方——是父亲先停下的,他大概实在走不动了,一手撑了一下地,然后缓缓坐下。可是屁股刚刚沾地,背枪的人就狠力一拍老人的肩膀:“你他妈装什么样儿?快走,再晚就赶不上饭局了!”父亲呻吟了一声,算是哀求。两个人呵斥起来。父亲呻吟。再踢,拉和推,父亲爬起来,一手撑着肋部,艰难地往前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