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的创疼

1

那三张崭新的纸币我一直保留着,后来,即便是最困难的时候我都没舍得花。我知道它是外祖父的宅院化成的,好像一旦失去了它们,我们留在那座小城的印记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在孤单的大山里,我曾一次次把纸币从衣兜里摸出来,在小河边,在月光下,抻理着旅途上弄出的皱褶。多么奇怪啊,那么大那么富丽的一座宅院,只化作一小沓带花纹的纸片握在手里,真正矗立在大地上的东西却再也不属于我们了。

茅屋里的外祖母不久就没有了,也许卖掉宅院本身就是一个噩兆。我们该不该卖掉它?围绕那座宅院的所有争执,外祖母当时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吗?

那些年,我在河边遥望着一天的繁星、远处重重叠叠的山影,一颗心常常飞得邈远无踪。长夜里的河水漫得很宽、很平,近岸不时发出轻轻的溅水声。我躺在沙岸上仰视苍穹,有时会觉得整个身体正在往上浮升,随时都能借着一种无形的云气飘荡起来。一颗灵魂在星际间穿梭,冰凉的夜色使其倍感孤单。我在这样的夜晚,会觉得自己所做过的一切,走过的路和忍受的磨难,所有这些都是为了那个遥远的“我”。那是另一个神秘的、可以与之重叠而又是完全不同的自己。此时此刻,“我”在哪里?这个“我”沉静肃穆,冷漠无情,只在一个时下难以企及的高处盯视着、俯察着。不过经历了最艰辛的努力、九死一生的跋涉,自己正在与之一点点接近;未来的一天我们终会汇合,合而为一……

那时候我常常发出莫名的呼唤——更确切一点儿讲是呻吟——因为不能忍受的折磨和悲伤,因为恐惧和焦渴……未来的路是这样曲折,这样神秘莫测。冥冥之中有谁做出了这样的安排?我命中注定了要走近和离去的地质学,我不能终止的失而复得的流浪:该来的全来了,命运无可逃匿。

这个黄昏,我把纸币的故事讲给了梅子,她马上瞪大了一双杏眼:“是吗?在哪里?”她当然想亲眼看一看。

我摇摇头。这办不到了。关于它的故事还没有完:明天离开平原,翻过前面的那座大山时,我会继续讲下去……

深秋的小果园一片寂静。风息了,没有一声鸟鸣。这过分的安宁让梅子不安地四下张望。落叶铺地,呈现出一片斑斓。被第一场寒霜洗过的秋草变成了红色……这出奇的安静,正好用来谛听昨天。难以置信的是那么多故事、那一大坨纠缠不去的往事竟然就发生在这里,这片脚踏之地。谁能相信这儿的每一寸泥土都渗进了血泪、汗汁和欢乐?我们在园子里徘徊了一会儿,忍不住再次去看那个泥屋。门上还是挂了一把大锁,老骆一家仍然没有回来。我们该离开了。再往哪儿去?我们几乎没有商量,一直往北,一口气踏上了那片草地。丛林稀疏,一处处沙岭高高耸起,上面长满了灌木,看去真像高大的古冢群。是的,这里面埋葬的是整整一个时代的隐秘啊。

我告诉梅子,父亲归来的那个上午就在这儿四处寻觅,他试图找到战友的坟墓,结果没能如愿,因为这儿的沙岭太多了……脚下有无数条隐隐的小路,它们曾经被各种各样的人踏过:猎人、园艺工人、砍柴人、凶神恶煞般的背枪人,还有我们一家。我当年就是踏着这样的小路隐于丛林之中,在荒原深处度过一个又一个白天和黑夜的。

“梅子,当年我就在这儿看到了它……”

“谁?”

“那只阿雅!”

她屏住呼吸,四下里张望——这里没有当年那么茂密的丛林了,几乎再也看不到一棵大树。我们继续往前,按照记忆去找那个捕捉阿雅的卢叔,那个有着草泥围墙的小院。由于沙丘链不断南移,园艺场南部边缘的林草已被吞噬,那个小小的院落竟然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我大步丈量,不止一次重新确定它的方位,最后还是不得不告诉梅子:小院真的没有了,它原来就在这儿,是这片淤积的黄沙覆盖了它。

梅子惊愕地望向四周,一会儿弯腰向前,走进了一个生满艾草和荆棵的地方。她蹲下,久久端详一朵荆丛中探出的蓝色小花……

最后我们总算找到了几个上年纪的园艺工人,向他们打听起卢叔。奇怪的是他们大多不知道这个人,有的虽然略知一二却讲不清楚;最后是一个脸上生了黑斑的老人告诉:“那个人早就没有了,有一次打猎,追赶一只狐狸,连放两枪,第三枪炸了膛了,脸开了花……”

我们怔怔听着,久久不语。我看着眼前的荒凉,极力不让心中的惊惧流露出来。活蹦乱跳的昨日就这么完结了,真像是一场噩梦、一个遥远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