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4页)

这期间的一个巨大缺憾是未能见到柏慧。多么思念这个皮肤微黑的姑娘。让她留在记忆里,留在甘美的痛苦中,让绝望的自己在那儿一夜夜尖叫吧。干草。黄色套袖。被苇叶划得血淋淋的身子。有时我倾尽全力,只不过为了让思绪离得远一些、再远一些。可悲的是我后来发现,自己这些年来总在自觉不自觉地接触一些与柏慧切近、与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人与物。这真是毫无办法。

我所得到的消息是,她最终还是与那个小提琴手结婚了,生了一个儿子。那个小腹凸得像一个浑圆的沙丘的家伙,现在差不多全部秃顶了。到现在我还记得当年所见到的那一头弯曲漂亮的黑发,可惜。柏慧多么完美,多么漂亮,又是多么柔弱的一个姑娘。没有办法,今天她只能亲自承担这种种不幸和古怪的别扭了:秃顶、凸起的小腹、金鱼似的鼓眼。当然她也可以更多地享受那个家伙拉出的美妙琴声。莫扎特,帕格尼尼,诸如此类。他有时需要用这些迷惑她,然后再将其死死按住。干草。罪恶啊,这么想简直是可怕的亵渎;当然,还有人人都有的嫉妒——这是一种致命的力量。

有一次,完全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遇到了过去的一个老讲师。我读书时接触他并不多,好像只说过三两句话。在学校时我觉得他对人特别冷淡,是一个极不愿讲话的人。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当时就有五十多岁,这会儿看上去已是衰老不堪。但他说起话来却显得比那副模样要年轻得多。我惊讶地发现他今天已经成了一个喋喋不休的人。当年那个少言寡语、腹富口俭的人再也不见了。他见到我,一种突来的热情不知从哪儿爆发出来,一下子就扑上来,然后扳住了我的肩头拍打、捏弄,揉着潮湿的双眼。他问这问那,就是闭口不谈我们当年的学习生活。好像那一切都不曾存在过似的。他问的是我现在所生活的那个地区、那里的种种奇闻——“生活一日千里,瞬息万变……”他说话时口腔里有一阵奇怪的抽动,像是同时吞下了什么。

我们在一块儿吃了饭,我为他买了炖得很烂的小牛肉。自然而然,我们又提到了柏老,当年的院长——他如今已是这个城市里最著名的人物之一了,除了仍然担任院长,仍然握有这所大学的实际权力,还兼任了更高的职务。他俨然成为一个地区的学界泰斗了。我从毕业至今一直没有见过他,但凭我的想象,他这会儿也一定会像一个泰斗的样子:头发花白,眼镜烟斗;如果可能的话,手中还会有一支做工讲究、式样别致的手杖。他的面部肌肤经历了缓慢而严谨的学术滋养,会隐约闪烁出一丝细润的光泽,就像某种沾了醋的金属——我现在是那么急于见他一眼,想面对面地注视一下这位“泰斗”,看看岁月在这个老人身上发生的微妙作用——那将是一种活生生的奇迹……

老讲师喝了几盅酒就忿忿不平地骂起来——当我终于听清了他是在骂柏老时,简直大吃了一惊。

“一个伪专家,一个伪学者!”他撇着嘴,露出了一颗闪光的金牙。

2

我那时实在不快。因为柏慧的缘故,也还有其他,我无论如何不想听到这样的诋毁。我特别不能容忍诋毁一个人的专业成就。那个人的两大本地质学著作是能够随便动摇的吗?虽然它们在今天看来不免粗陋,有些地方还显得牵强附会,可它们毕竟是一个时期极有影响的著作。我可以举出几个不同的版本,那种漆布烫金、精美的装帧……总之它仍然是使人尊敬和令人难忘的。

老师歪着嘴笑起来。

他说那两本书都是当年的特殊产物:那时候,这个所谓的柏老刚刚从部队上下来,因为他读过几本地质学方面的书,也许他从地质学的角度描述了一个地区的见闻之类。那根本称不上什么学术著作。可关键问题是谁写了这本书——想想看,一个军人,参加过战争,竟动手搞起了地质!当时抓到篮子里的就是菜,有关部门极为重视,如获至宝地把他送到大学进修,半年之后人出了校门,一个专门小组也随之成立了。这个小组说白了不过是为他加工润色、整理那团乱糟糟的文字。其实也就是让行家为他重弄,完全要另起炉灶。天知道那里面融汇了多少专家的心血。真正的作者应该是那些人!这在当年是人人心知肚明的事。就这样,两本大书出来了,无论是初版还是修订版,都找了很多人修理——而柏老事后还要埋怨,好像别人把他的“书”给弄坏了似的……

我仔细听下来,觉得这未免有点儿夸张了吧。他嘴里的事儿多少有点儿玄。难道历史会给我们开这么大的玩笑吗?这不成了一出恶作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