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山雨 第九章 惊梦(第2/5页)

“天不早了,妈,快睡吧!”郭祥赶忙截住她的话说。

“看你这领子破成什么了,还能穿得出去?”母亲说着,又继续缝缀起来。她的眼已经花了,常常扎错地方,显得很吃力。她嘱咐郭祥,将来到城市里,买一副老花镜给她。她说别的老婆们,都有老花镜,她也借着戴过,做起活来,得劲的不行。她流露出十分羡慕的祥子。

郭祥看母亲的神色快活了些,就说:

“妈,我对你说一件事,你别着急。”

“说吧!”

“你不着急,我才说呢!”

“我不着急。”

郭祥鼓鼓勇气说:“我打算回部队去。”

“怎么?”母亲停住针线一楞,“你不是请了一个月的假么?怎么只呆了七八天就要回去?”

“我在部队惯了,在家呆着腻味得慌。”

母亲半晌无语,针线也停住了。

郭样见坏了事,便坐起来,正想劝慰母亲几句,只见母亲摆摆手说:

“别哄我了,孩子,妈不是那种不懂事的。”她抚摸着郭祥的头,又说,“情况我已经知道了。走就走吧,你妈也知道工作重要。”

油灯上结着一颗很大的灯花。郭祥紧紧攥住母亲的手,心里真是说不尽的感激。

“小嘎儿,我还要问你一件事儿。”母亲轻声地说,“你跟妈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对象?”

“没有。”郭祥坐起身来,摇了摇头。

“我跟你说,”母亲把声音放得很低,“有一天,我跟你大妈在树凉下纺线,说起小雪的亲事,我听你大妈老是夸你,我就听出话音来了。那闺女,我看比她娘年轻时候还俊!就是脸黑一点儿,我看那也没啥。你看呢?”

“她己经订婚了。”郭祥低下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母亲一怔:“跟谁?”

“别问了。”郭祥心烦地说。

“唉!”母亲也叹了口气,“要不我把你姑家的闺女给你说说,那闺女也长得不丑!”

“妈,我困得眼都睁不开了,明天再说吧!”郭祥说过,脸朝里躺着去了。

母亲见孩子没趣,不好再问。匆匆缝好领子,插起针,也躺下睡了。不用说,郭祥根本没睡。他的情感,像海浪般地起伏着,而这些是谁也不知道的。……

那少年时的青梅竹马,在他的心灵里留下了多少难忘的记忆呵!在蚂蚱飞溅的草丛里,他们争吃过也合吃过一个“蜜蜜罐儿”;在花生地里,他们偷扒过人家还没有成熟的花生,一同承受过欢喜和惊怕;在水塘边,他们迎着夕阳挨着肩膀洗过他们肮脏乌黑的小脚丫;在雨后,在僻静的树林里,他们烧着小铁筒儿,分尝过蘑菇的美味。至于那可笑荒诞的事情,当然也是有的。那是一个寂静的中午,他们一同拾柴禾回来,白沙在地,蓝天如洗,他们就在那沙地上,插起三根草棍儿,小雪的小歪辫上插着一朵野花,他们双双跪下,万分诚恳地叩了三个响头,然后,“新娘”和“新郎”才背起柴筐手挽着手儿回家去了。……这故事也只有那歌唱的蝈蝈知道。

此后,小嘎子因为一枚柳笛,一只黄鹰,离开了自己的家乡,也离开了童年时的伙伴。假若两人从此不再相遇,那童年时的友谊,也无非散失得像轻云一样;可是,谁让他们又偏偏相遇,在战争的烟火中,又有那样多的往还?

郭样清楚记得,在战火重新燃起的1946年,一个9月的日子,他们正驻在易县城郊。那天,郭祥正蹲在村边和同志们说笑,有人冷不防从背后用双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去你娘的!”他粗鲁地说,“我早就知道你是花机关!”他说的“花机关”,就是本连最爱开玩笑的司务长。因为他满脸的大麻子,就被人奉送了这个绰号。谁知这一猜,倒引得周围的人哄堂大笑。他知道猜错了,探过手去摸那人的脸,没有摸到,又去摸那人的手,只觉得小小的,嫩嫩的。这是谁呢?除了连部那个调皮的通讯员还有谁呢?他就又粗鲁地说:“我还不知道你是连部那个小鸡巴孩子儿!”这一说,又引起一场大笑,连给自己开玩笑的人,也咯咯地笑得撒开了手。郭祥回头一看,咦,原来是一个长得那么俏丽的脸色黝黑的姑娘!她穿着稍长的新军衣,打着绑腿,束着皮带,短发上嵌着一顶军帽。她两手交叉着站到那儿,脸红红的,望着他悄声不语。郭祥登时涨红了脸,仔细一看,才蓦地想起这就是他一别多年的童年时的友伴!从此,新的战斗岁月,又给他们童年的友谊续上了无数闪耀的珍珠!

自从小雪来到部队医院担任卫生员之后,就很惹人喜爱。自然,她年纪太小,饭不管凉热,拿来就吃;睡觉也不像个样子,睡着,睡着,就在炕上横过来了。不是把腿压在别人的胸脯上,惹起别的女同志的抗议,就是把被子蹬在炕底下,只抱着个枕头睡觉。至于行军、爬山,也免不了要给首长们、同志们添些麻烦。这是她有时候感到羞愧的地方。但是,就整个地说,她是一个多好的护理人员哪!她不像有些护士那样,嫌脏,嫌累,甚至害怕战士们身上的鲜血,仅仅为了克服这一点,就要经过很长的过程。她是不嫌脏的,因为在家里她不知给伤病员们端过多少屎尿;她是不怕血的,因为她跟母亲一起,给战士们洗过不知多少血衣。她是那样热爱战士们,在情感上丝毫不嫌弃他们。从小,她就攀着战士们的脖子打滴溜儿玩,今天,人家说她年纪大了,不断提醒她是“女孩子”,才使她稍稍收敛一些,但他们仍然是她亲密无间的哥哥。在郭祥负伤住院期间,亲眼看到他的童伴,这个小小的新任职的卫生员,是多么能干和劳苦。人们知道,血迹用热水是洗不掉的。十冬腊月,滴水成冰,就在那样的季节里,她的一双小手,一大早晨就泡在冰水里,洗呀,搓呀,洗搓着那一件件发硬的血衣。她的头发上染着霜雪,一双小手冻得像红萝卜一样。她一天要洗出好几十盆。有时她太困了,洗着,洗着,她的头深深垂着,短发搭到水盆里,搭到战士们的血衣上。“你歇歇吧!”同志们说。“你歇歇吧!”郭祥心疼地说。她抬起头,睁开眼,对着郭祥笑了,笑得很不好意思,笑得很羞愧,连忙又洗起来了。他干活永远是那么急,不干完就不愿停止,不管有多少!直到把干衣服缝好,送到战士手里,这才喘一口气,可是又跑到病房里说笑,给战士们唱歌去了。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了生气,就是那死气沉沉的人,脸上也漾出了笑纹。大家尚且这样地欢迎她,何况她童年的友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