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山雨 第四章 大妈(第5/6页)

杨大伯不反驳,也不言声。从腰里摸出一盒“大婴孩”香烟,撕开个小口,抽了一支,抖抖索索地递到郭祥手里。然后佝偻着腰坐在炕沿上,从腰里解下旱烟袋,装了一锅,用胳膊夹住,打起了火镰。显见这盒烟,是他特意为郭祥买的。

这杨大伯比大妈大十五六岁,已经60开外;郭祥看他那被烈日烤晒了一生的皮肤,还是红刚刚的,显得异常坚实。他的容貌和举止,都流露出朴实和善良。

大妈剁着肉馅指责地说:“嘎子多年不回来,你就找不着一句话?真是三锥子扎不出血来!跟你一辈子,没有把我屈死!……”

大伯还是不响,看来他听这话有多少遍了。

“我这个家,数这个脑瓜儿落后!”大妈又说。

“我,我怎么落后?”大伯开言了:

“嘎子说,你闺女也入党了,现在除了大乱,全家都是党员,就你一个挂翅膀的!”

“那,那是你们支部不讨论我。”大伯说,“你凭心说,革命工作我少做了不?”

“没少做!”大乱正在那儿烧火,插进来说,“黑间开门,领道儿,号房,领柴禾,领米,全是我爹。下大雪,牵着牛,尾巴上吊着扫帚,给八路军扫脚印,也是我爹。领着八路突围,摔得他乓地一个跤,乓地一个跤。八路来了,我爹就起来开门儿,回来往墙角里一蹲;我妈炕都不下,盘着腿一坐,衣裳一披,净动嘴儿,和人讨论讨论,像个司令员似的……”

大伯脸上露出笑容,看了看郭祥。

“烧你的火!”大妈斥责着,又面向大伯,“可你怎么不申请呢?”

“我不申请!”大伯说,“你有眼就看。”说过,他把烟锅乓地一磕。

“大伯,我给你写申请书!”郭祥把袖子一挽。

“不,不,”大伯连忙摇摇手,“侄子,你不知道,我60多岁的人啦,递上去,支部一讨论不准,我脸上挂不住!”

“你条件也不够!”大妈说。

大伯欠欠身子:“我怎么不够?”

“凭你说这活就不够。”大妈一只手从面盆里伸出来,指着他,“那年,敌人把房子烧了,你说的什么?你说:‘看你住到哪儿?八路不管你了吧!你不给我消愁,还给我添腻味,散布坏影响!我问你,你说了没说?”

“我,我,”大伯脸霎地红了,舌头打着结,“那是我的错误,影响是不太好。”

大妈像少女一般地好胜,乘机警告说:

“你听着!往后我们家一个落后的不要。”

“我看你也有点儿那个……”大伯还嘴,声音低低的。

“有点儿什么?”

“骄傲。”

“嫌骄傲,咱打离婚!”

“离就离吧,老用这话压我!”

“你别光欺负人哪,大妈。”郭祥笑得嘎嘎的。

“你不知道,小嘎儿。”大妈说,“按理,你是下辈儿,这话我不当讲。我这人说话就不管他上级下级,长辈晚辈。你想想,我十六七过的门,我花枝儿似的,他比我大十五六岁,要不是谢家那王八蛋,我怎么会落到这步!你说我心里屈不屈?”大妈的声调里带出了伤感,这是平时很少听到的。

郭祥从小就听说,大妈原先是谢家的使唤丫头,至于怎么嫁给大伯的,却不知细情。原来这也是凤凰堡的一段血泪故事。大妈是附近孙家庄人,也是谢家的一个佃户。有一年大旱,颗粒不收,大妈的父亲交不上租子,出于无奈,就将女儿以工顶债,这样到了谢家。大妈那年才十二三岁,每天挨打受气,自不用说。等到大妈长到十五六岁,由于人品出众,那谢香斋就生了歹心,要纳她傲小。这大妈是宁折不弯的性子,哪肯答应,就在一天深夜只身出走,逃到一个亲戚家里。谁知第二天,就被谢家捉回。那谢香斋心毒手黑,狠狠地骂:“我娶你不成,也得把你毁了。”就找了三五个打手,将大妈的上衣剥去,由两个大汉扭住她的两个膀子,其余的点起成捆的香,伸到她怀里熏她、烤她、烧她,将她治得死去活来,整个胸脯都烧烂了。大妈的父亲听到此事,痛不欲生,就托人说情,情愿还清欠债,将女儿赎回。但是这个穷得当当响的贫农,衣食尚且无着,到哪里去找这笔款子呢?就放出话说,谁替他还了这笔账,就将女儿嫁他。这时杨大伯正在谢家扛活,己经30多了,还没成家。亲戚邻友就撺掇他说:“老杨,你看这姑娘怪可怜的,你不如收留了她,大家帮补你一些,你再摘借摘借,也将就着把事办了。”杨大伯好容易将钱凑够,这才把大妈领到自己家里。大妈虽然逃脱虎口,但一看男人比自己大十五六岁,自不免有委屈之感。刚才大妈说的,就是这段心酸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