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山雨 第四章 大妈(第4/6页)

“很好。生了个白胖小子,听说有十来磅重。”

大妈笑起来,小烟锅子在坑沿上磕得乓乓的响。

郭祥看到,在这个四四方方的红枣木镜框里,挤满了军人照片。其中有他现在的团政委周仆,他现在的营长陆希荣,还有许多他不认识的人。这些人大都穿着当年的粗布军衣,也有的是农民打扮,手巾包着头,腰里束着皮带,皮带上掖着盒子。一个个面容清瘦,但精神奋发,姿态英武,充满了游击战争年代的风采。大妈对这些人一一问了一遍。可惜有许多人,郭祥不认识,未免使大妈感到遗憾。

她小心地把镜框挂在墙上,坐下来,轻轻叹了口气:

“小迷糊不知道哪儿去了,连个相片也没有他的。”

“哪个小迷糊?”郭祥问。

“你不准知道。”大妈摇摇头忧郁地说,“他年纪太小。他爹妈都叫日本用刺刀挑了,11岁就参加了咱们军队。人猴瘦猴瘦,走也走不动,部队就把他托给了我。晚上不喊醒他,就给你尿一大炕。就那还非跟我钻一个被窝不行。天气热了,我说:‘小子,这么热你还要跟我钻一个被窝?你猜他说啥?他说:‘妈,那咱俩就伙盖一个被单儿吧!自他一来,大乱不能跟我睡一个被窝了,觉得吃不开了,就时常跟他打架,还说:‘这是我亲妈,你算哪里的野小子!小迷糊就哭了。我说:‘小子,什么是亲的后的?你再长两年,好好抗日,你就是亲的;他不好好抗日,调皮捣蛋,我就把他轰出去。小迷糊就笑了,说:‘妈,我一定好好抗日。这小子其实也不迷糊,也知道待我亲。他见到别人乱使我的烟袋,就用小刀刻上记号,专让我使。他一直在咱家呆了半年,后来部队又把他领走了。我真不愿让他走,弄得我哭了好大一阵。这多年,我老打听,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儿。有时候做梦,还梦见他给我捅烟锅子呢……”

这时,只听屋门“哐啷”一声,大乱跳着走了进来。“报告!任务完成。”他故意装作军人的样子,在炕沿下打着立正,嗓音洪亮地叫。

“你看他那怪样儿!”大妈用烟袋冲他一指。

“我瞧瞧你的钢笔!”大乱说话就爬上了炕,扳住郭样的脖子。

“下来!”大妈威严地晃晃烟袋杆儿。大乱手疾眼快,把钢笔抢到手里,拔开笔帽,在指甲盖上画起来了。

“你瞧见没有?”大妈指着大乱对郭祥说,“从小就是这样。不管是司令员,政委,一下就爬到人家脖子上。不是捅这,就是捅那。以前是让机枪班给他做弹弓,以后就死求白赖地要子弹壳,换底火,翻造子弹,打枪,瞄准;你们都野战走了,这又玩鸽子。你瞧瞧他那脸蛋上是什么?”

郭祥这才注意到,大乱的左眉梢上有一个小小的窝窝儿。

“那就是他跟人家玩弹弓英勇负伤的地方!”大娘嘲弄地说。

大乱翻翻一双猫眼:“我的好处你干吗不说?”

“你有什么好处?”大妈说,“你不过就是给八路送了两回信!还差点儿出了大事。你有你姐姐去的多吗?小雪又给我送信,又在门口给我放哨,一站就是半夜,一次亏都没吃过。叫你放哨,你净打磕睡!还自己吹,‘我要当通讯员,准是个好通讯员!……”

“我不是把信团成蛋儿吃了吗?我又没暴露军事秘密!”大乱梗着脖子。

“我问你,”大妈又用烟袋指指,“今天你嘎子哥来,你这个好通讯员干吗不到地里喊我?”

“他也没对我说他是嘎子哥!”

大妈用手一指:“你听听!这小兔崽子嘴有多巧!”

“八路军可不许骂人!”大乱把头一歪,“你还吹自己是老八路呢,你让嘎子哥听听!”

“得,得,”郭祥笑着说,“你别喊我嘎子哥了,我看你小子比我小时候还嘎!”

“这都是八路军惯的。”大妈说,“我一打他,他们就拦住我,就把他惯到天上去了。你瞧着,我迟早要把你送到军队里去,叫八路军来管管你!”

“去就去。”大乱说,“我也不怕打仗!”

“老东西来了。”大妈说着欠身下炕。

郭祥静听,才听出“踢——啦”“踢——啦”的脚步声。就从这脚步声,也可听出这是那种性格缓慢但却扎实的人。郭祥真佩服大妈分辨风吹草动的好耳力。这也是游击战争年代养成的。

老杨大伯进来了。手里提着沉甸甸的一大块猪肉,怀里抱着一大捆小茴香菜。他向郭祥嘿嘿一笑,没有说出什么,手里的东西,一时也不知道放在哪儿好。

大妈接过东西,就皱了眉。她把小茴香捆一拨开,对杨大伯说:“你瞧瞧,这准不是今儿早起割的,一辈子想叫你办个漂亮事也难。”大妈把茴香择了择,哗啦舀了一瓢水,动手洗菜。又对大乱说:“去!磨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