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已经过了午夜,天色漆黑,一颗星也没有。益记工厂底红色建筑骄傲地立在静夜里,挺直地,坚定地,也不想动一动。一切都死了。斗争,压迫,饥饿,受苦,这一切好象都死了。空气是十分沉闷。夜非常静寂,连一点哭泣或呻吟的声音也听不见。便是狗也夹着尾巴睡了。

一个黑影子忽然在红色建筑底脚下出现了。它象一只野猫一样爬上了红色建筑,虽然爬得慢,但不多几时就爬到了屋顶,后来便消失在建筑里面。接着墙角下又出现了一个影子,照样轻轻地爬上屋顶,也落在建筑里面了。

一切依然是很静,全个建筑还是死沉沉地睡着。没有一点动静,也没有一点声音。时间就这样地过去了。附近的铁轨旁边渐渐地出现了几个影子。忽然红色建筑里冒出了一道红光,第二层左边一个窗口完全红了。火和烟从里面冒出来,一条粗的火蛇往屋顶上爬,同时它底尾巴又向四面扫去,变成了许多条火舌,不住地叫着,一面向隔壁的窗户舐去。火舌一触到窗户就断了,但马上又恢复了原状,而且更用力地去舐。几次之后就把窗架子烧燃了。霎时间隔壁的一间房子也就燃起来。于是一条火舌又分成许多条小舌,小舌卷上去,又合成了大火舌,四处乱窜。堆积丝货的地方也着火了。于是起了一阵爆裂声,火势更厉害起来。第二层左边的一角全在火焰底包围中了。火花四处飞,四面的窗户都在冒火。天空染红了一角,而建筑底右边的一角也起火了。

人声嘈杂得厉害,红色的建筑里面这时候活动起来了。警钟乱鸣。人底呼喊声响成了一片。大门马上开了。有人从里面奔出来。

“益记工厂失火了!”这消息很快地流传出去,到处响应着。厂主和经理也坐汽车来了。

在铁道旁边徘徊着的工人都聚在工厂前面的空地上,人数渐渐地多起来。大家满足地望着,也有些人在欢呼。

好象燃了许多盏灯似的,天空和地面都映得通红。人不断地从工厂底大门里进出,几个警察守在门口,然而秩序是无法维持了。

在那些受苦的工人底心中,许多日子来的黑暗似乎被这火光驱散了。他们底复仇的欲望得到了满足。尤其是王学礼,他站在人丛中亲眼看见了自己底工作底成绩,看见了他们底敌人底灭亡。

突然警铃底声音大响,救火车到了。救火车停在空地外面,救火员便走下车来。然而左边的一角火花早已冒上了屋顶,墙壁在渐渐地倾斜了之后,忽然起了一个很大的声音便倒塌了一块。一部分落下地来,一部分落在第一层屋顶上面,把火势暂时盖住了。空地上的人狂奔起来,但在短时间以后又聚拢来了。

救火员有的跑进工厂里面去了,有的便回到车上预备把车子开到空地上去。人们本来要让路,但是王学礼却叫起来:“我们不要让路!不要他们救火!”群众也高声响应道:“不让他们去救火!”群众把车子包围着,使它不能够开动。

忽然发生了一个绝大的响声,火势冲破了障碍冒将上来,接着便向四处乱窜,发出几种颜色的火光。右边一角的墙壁也倾斜了。一间屋子里,窗户大开,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窗前,窗架已经燃着了。那个人却立着不动。他在拍手。火光照出了他底面貌。王学礼不由自主地狂叫了一声:“李阿根!”群众也叫起来。

右边一角的墙壁终于倒塌了。李阿根所在的屋子燃烧起来。在火光底包围中他底黑影还可以看见。然而在一阵爆裂声之后那间屋子也倒塌下来。一堆砖瓦、石块把他完全盖住。王学礼哀叫一声,用手遮住了自己底脸。

第二层全层象一个大火钵一样必剥必剥地燃烧着,在黑夜里显得非常可怕。

李阿根底死使群众陷在绝望的愤怒中,如果这晚上没有意外的事故,益记工厂一定烧光了。

但是意外的事故发生了。李阿根死后不到一刻钟光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来了两连全武装的兵土,把群众包围起来。枪上插着明晃晃的刺刀,枪里实了子弹,好象预备作战的样子。他们为什么来呢?自然是奉了上官底命令。但是南京军事当局为什么派遣他们来呢?不用说,某国兵舰司令和某国领事底警告发生了效力。

群众和军队起了小小的冲突,但终于被解散了。也许是军队不肯屠杀自己底同胞,所以他们不曾开枪,只用了刺刀。

群众终于散去了。救火员在军队底保护下努力跟火势战斗。靠了他们整夜的努力,益记工厂才保留了一层建筑来欢迎第二天底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