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10页)

“这样臭,哪个要摸他!”老郑不高兴地答道。

“怕什么,我不是闻够了吗?”第一床温和地说,但是老郑仍然拿起便壶走了。不过他倒好便壶送回来的时候,忽然伸出手在第二床的额上、手上挨了一下。“他真的走路罗,”他自己说了一句,过后便提高声音唤道:“汪小姐,汪小姐,第二床回老家了。”

“好的,你去喊人来抬罢,”汪小姐就在条桌前这样吩咐道。等老郑提着铅桶走了,她才慢慢地走过来,看了看第二床,又在他的额上摸了一下,才慢慢地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老郑便带着两个工人抬了一副担架进来。他们很快地就把老人的尸首包好,放在担架上抬出去了。老郑走在后面,抱着用脏了的棉絮、被单、草垫等等东西。

病室里剩下一张空的床板。汪小姐点了两根香拿过来,插在木壁的缝隙中间。

“又是一个。偏偏我们这一边不吉利,这个月已经死掉三个了。对面一个也没有,”第九床说。

“三个?哪三个?”第八床问道。

“前头十一床,第二床,还有前头第五床,就是一号大清早死的,”第九床说。

“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内科病人,头天晚上进来,一句话也没有讲过,第二天早晨就翘辫子了,”第八床接嘴说。他的眼睛朝着我的床,似乎在回想那一天的情景。

我打了一个冷噤。我没有想到,就在我入院的那一天,这个床上还躺着一个死人。内科的病人!他害的什么病?是传染病吗?可是我在这张床上已经睡到第九天了。

一个灰色的影子在我的眼前一晃,老人的儿子匆匆地赶来了。他满头冒着汗,一直向第二床奔去。他大概是办好了坟地的交涉回来向父亲报告的罢。可是出现在他眼前的是白白的一张空床板。他的脸色马上变了。他站在床前忘记了自己地伸起两只手抓头发。

汪小姐慢慢地走了过来,带着同情的眼光看他。她正要开口,儿子先说话了:“汪小姐,是什么时候?”他放下手来。

“一点五十八分,”汪小姐低声答道。“抬到太平房去了。天气热,你早点安排后事罢。”其实那个老人死在一点五十八分以前,没有人准确地知道他断气的时刻。

“是,”儿子答了一个字,他的眼圈红了。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眼睛也失了神,牙齿不住地咬着下嘴唇。过了两三分钟,他忽然觉察出他再没有理由在空床前面站下去,便猛然扭转身子,急急地走出去了。我以后就没有再看见他。

还不到一个钟头,这张空出来的床铺又被一个新病人占据了。这也是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不过身材高大,病势不严重,疮口在背上。

“一个去,一个来,床铺永远空不了,倒是开医院生意好,”第八床躺在床上安闲地小声唱道。

没有人为死去的父亲或者活着的儿子叹一口气,流一滴泪。病室里再看不到任何表示那个老人存在过的痕迹了。在这里死显得这样平常,这样不可怕,而且这样容易。

这天八点多钟第十二床被带到手术室去。他是自己走去的。他去之前李小姐先给他剪去了左眼的睫毛,又给他打了一针,方小姐拿着牌子送他到那里去。十点钟光景,他被工人抬了回来。他昏昏沉沉地仰卧在担架上,好像还没有清醒。头上束着绷带,左眼完全绑住了,但是血还不时地透过纱布浸出来。

小姐们忙着整理床铺。郭大夫跟着来了,他在床前守了一会儿,又走了。他刚走出病室,第十二床便发出第一声呻吟。这痛苦的叫声好像是从梦中来的,多么空虚,它的余音长久地在我的耳边荡漾。我应该明白它的意义,它对我是多么熟悉。

“放警报啦!”第八床说,他吐出舌头做出可笑的滑稽样子。他永远保持着安闲的态度,对什么事都觉得有趣,但是对痛苦却漠不关心。医院生活似乎使他感到舒适。他好像只是为了好玩,才故意在头上竖起一只蝴蝶,而且一直把它保留到现在。他几次提过出院的话,却始终不见有出院的准备。郭大夫也从没有催过他出去。昨天我听见他同第九床讲笑话,他说:“我们两个倒是把医院当成旅馆在住罗!”第九床笑着回答他。“你比我更舒服,你还可以自由自在地跑来跑去。”

是的,他是自由自在的。他对别人的痛苦不知道表示同情。那天我开刀回来下午打盐水针的时候,我仿佛也听见他的笑声和他的风凉话。那个时候我真想咒骂他!今天他那个滑稽的样子又引起了我的反感。

第十二床的呻吟开始了。以后一声一声接连着。是那么痛苦的声音,仿佛是被宰割的牛羊的哀号。整个病室被这种声音充满了。连我的整个脑子也被这种声音充满了。我不能睡,不能用思想。我只有睁大一对眼睛朝四处看,想找什么事情来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