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10页)

“第六床,”司机朋友指着那个病人回答。

“他不是我的病人,你去问护士长罢,”郭大夫摇摇头抱歉地说。

“不是他的病人,就可以不管。那么该哪一个医官来管?”年轻朋友不高兴地抱怨道。

“我们去问问那个女医官,”司机朋友看见杨大夫跨着大步进来了,便提议道。两个人走去把杨大夫迎了来。

杨大夫看了一眼病人的牌子,温和地说:“他害斑疹伤寒,就要转到内科去了。内科的大夫会来看的。不要紧。”

“医官,医官,”第六床声音打颤地叫道。“我是不是今天就要死?”

“你要死?笑话。你这个病算什么?现在害斑疹伤寒的人很多,”她带笑说,她把眼光向四处看了一下。“你看第三床那个新来的病人,不也是害斑疹伤寒吗?你不要着急,不会死的。”

杨大夫提到的第三床的新病人是昨天傍晚来的,那个时候我在睡,醒来以后我也没有留心。我只知道他是一个内科的病人。从昨晚到现在他似乎没有讲过一句话。先前汪小姐来挂红牌子,也曾到他的床前走过。他的床前也有一个“隔离病人”的红牌子。

“你住院好多天了?你还记得吗?”杨大夫问道。

“两个礼拜,”第六床答道。

“那么你这个病是从哪里来的?你在什么地方给虱子咬了来?”杨大夫惊讶地问道。

我记起了我住院前听见人说过关于斑疹伤寒的话:这是由虱子传染的一种病,最近由过境的新兵带到这个城里来的。难道医院里也有了虱子?

“不晓得是不是那天晚上在陆军医院得来的,”第六床说。

“不要紧,你不要怕。内科的大夫来给你吃了药就会好的,”杨大夫安慰他说。过后她转过身朝着我问道。

“你今天怎样?更好一点罢?”

“好。”我点点头。

“我等一阵再来看你,”她笑笑便走了。

第二床还静静地睡在那里。他的儿子又拿着漱口盅来了。

“爹,你要不要吃点猪肝汤?”他放下漱口盅,问道。

“我不吃,”老人说。他脸朝着方木柜,侧起身子睡着,讲话时身子也不动一下。

“你今天好一点罢,”儿子稍稍俯下头,关心地问道。

“儿子,我好不了啊……你快去找李三爷,请他把那块地让给我……”老人激动地、用了大的力气说,声音抖得厉害,但是相当清楚。

“李三爷那天说他还有朋友要那块地,他不会让给我们,我又拿不出钱,”儿子着起急来,打岔地说。

“你跟李三爷说,请他看在亲戚分上委屈一点罢。我们如果不是遇到战争,也不会弄到这个地步。他可怜我,少要一点钱,我来生愿意变牛变马来报答他。”

“爹,你也不至于有什么……。我连一个钱也拿不出,李三爷怎么肯答应……”儿子带哭声说。

“我不会好啦。我白活了一辈子。家也回不去了。想不到要在异乡埋骨。我只想有一块干净的地。李三爷那块地我看中了的。你设法给我筹点钱罢。我累了你这几年,这是最后一回了,”老人喘吁吁地说,身子不停地颤动。我只能记下他的意思,却无法忠实地写出他的口气和那几个语助词。

他的儿子仍旧立在床前,没有回答他。

“你快点去啊!你早点把地给我弄好,我就放心了,”老人催他道。

“我就去,我就去!”儿子进出带哭的声音说,忽然伸起两只手抓自己的头发,疯狂似地跑出去了。

这一上午我没有看见老人的儿子回来。老人好像很不安地等待着。我颇同情这个儿子。老人的精神今天显然好起来了,他也许不会有危险。那么为什么一定要逼着儿子去做那件为难的事呢?

午饭后不久,老人忽然大声叫起“小姐”来。汪小姐正站在第十二床旁边照料那个挖眼睛的病人,便走过去问他:“哪样?”

“请你打个电话给我儿子,要他马上来一趟,”老人焦躁地说,中间停顿两次才把话说完。

“电话打到哪里?多少号码?”汪小姐问道。

“××局第二科,就在××街,”老人说,声音不十分清楚了。

“要不要说什么事情?”汪小姐再问一句。

“要他快,快来!”老人叫吼似地说,显然他是用了最大的力气说出来的,以后便不响了。但是过了半点钟他忽然大声叫起来。“儿子!儿子!”他只叫了两声。没有人理他。他似乎要翻身,然而他也只是微微地动了一下,过后又寂然了。从这个时候起他就再没有发过声音,也没有转动身子。他好像在睡,而且睡得很好。

他的儿子并没有来,我不知道汪小姐电话打通没有。下午快到两点钟的时候,老郑提了铅桶进来倒便壶,他走到第二床床前,拿起床底下的便壶,平日不讲话的第一床忽然说:“老郑,你摸摸看,第二床怕不对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