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世界》片段(第5/6页)

偶尔也有尔虞我诈的事。大野马有一次把社会上认识的朋友带回家过夜。第二天下雨,他还把雨衣借给那人。人走了以后才发现,抽屉里的钱不见了很多。不管怎么说,没有全拿走,这比一般的贼好多了。大野马还说,要是开口来借,他也会借给。这么不告而取,实在显得不够场面。

光夫说,他要到社会上去,还为了要了解社会上发生的事。一段时间不去,就有落伍之感。比方说,又有什么人“出来了”,又有什么事发生,要是不到社会上去,就不知道。这个说法很抽象,叫人不明白。开头我是这么理解的,作为一个知识分子,需要站在自己专业领域知识的前列。比如一位医生,必然要花大量的时间去看医科杂志。一位工程师,必然要花大量的时间去看本专业的杂志。这都是出于敬业的精神。光夫到社会上去,也是出于敬业?也许他觉得自己必须站在同性恋知识的前列?我这么一问,他倒是目瞪口呆。后来他说,他原本不是这个意思,经我一提醒,倒觉得有一点。有一次听人说,煤矿工人里干这个的特多,就巴巴地跑到门头沟去。还有一次听说,某浴池里很多,跑去一看,是些得了脏病的二道贩子,仗着有几个钱,在弄不懂事的小男孩。光夫对此极为气愤。

亚运会期间,据说有些人在厕所里写出口号,“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光夫对此也有些不满。他说这些人真不知好歹。上面不来找你的麻烦就够好的了,你还去招惹别人。这些都是伦理问题,他对伦理问题有兴趣。

纯技术问题他也有兴趣。据他说,大家的做爱方式都是公开的。要是谁和谁好了,你去问问,“你们怎么做爱呀”,一般都肯谈。就是不肯谈,也不会怪你无理。我告诉他,我们异性恋者鼠肚鸡肠,一般不爱谈这个问题。当然,我不能代表异性恋,这么说主要是要堵光夫的嘴,怕他问我们夫妇之间的事。我们之间太一般了,实在乏善可陈。

光夫说,他们在社会上聊,主要目的还不是这些。主要的目的不是要知道那些事,而是要知道那些人。当然,要知道人,首先要知道事。比如光知道有个小结核是不够的,还要知道他是语录牌下的小结核。光知道有个莲莲是不够的,还要知道他很漂亮。黑牡丹发胖了,白牡丹长了牛皮癣。山口百惠出国了,等等七零八碎的事。我问他,知道这些有好处吗?他说不出好处来。但是他说,想知道啊。

对这些事有兴趣的都是年轻人。中年人也想知道,但不是这些事。有位朋友自费去了英国,和当地的同字号朋友交流。他还自费到了各大城市,甚至宣化、大同一类的小城,到处找朋友聊天。有位岁数更大的朋友写了论文,想找地方发一发,和别的同字号朋友商榷。他说,我要讲一讲我知道的,也想听别人说说。

有些朋友不喜欢谈论这些事。有一位被我们撞上的说道:这不是什么好事,没必要张扬。他还说,他看不上社会上的人,觉得他们没羞耻。至于他自己,只盼有一天发明了一种药,打了就不再想搞同性恋。他还说,寂寞得很。

光夫说,假如老不到社会上去,他也要感到寂寞。他说,他不但要有人爱,能爱上别人;还要知道别人也在爱。今天知道了有个小结核,明天也许就和小结核认识,爱上了他。心里抱有这样的希望,日子好过一些。

大野马说,同性恋的爱情不能长久。一年就是同性恋的金婚,半年就是银婚。年轻的时候,心里有个盼望,想有一个自己所爱的人长相厮守,岁数越大越觉得这愿望虚无缥缈。他说这也许是因为,我们都是男人。他说他很想作变性手术。假如变成女人,就能和男人在一起,别人也不会说什么。我看这哥们还是不变好,他当男人比女人好看得多。

大野马想当女人,别人说他这种想法一点不典型。他们说,当男人很好。还说大野马大概有病。但是同性恋的恋爱不长久,却是公认的事。老和一个人待在一起,主要的问题还不是怕人说。

对于光夫来说,社会是一个更永久的情人。无论小结核、小丽都不能取代。

如果有人问光夫,你爱我吗,一般他总是这么回答:我连我自己都不爱,还能爱谁。你要跟我好,我就跟你好,不好了就拉倒,废话少说。社会上的事就是这样的,社会上人很多。根据光夫的说法,老年人有老年人的风度,中年人有中年人的性感,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力,不像异性恋那么狭隘。你对谁好都行,别人对你一般也不坏。根据这些说法,我觉得同性恋的感情和异性恋的区别,在于它有很大兄弟感情的成分。用英文来说,叫做brotherho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