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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小屋破得不能再破,头上是黑黄的屋顶,颤颤危危的,活像老奶奶说话时的脸,总让人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书上说吝啬鬼即使口袋里有数不清的钱,他也象没钱吃下一顿午饭一样过日子。他们说我有时候看书着急的样子,也象明天就要死了似的。只有我自己清楚,或许存在这种可能。屋子冬冷夏热。夏天因为屋顶子薄,日头一晒就透,热得人恨不能脱光衣服再脱下一层皮。冬天有火的时候,屋子里很舒服,可是后半夜火老是灭,孟郊的《谢人惠炭》说:“暖得曲身成直身。”我的遭遇正相反:被窝里暖暖和和读上两三页《情史》、《野叟曝言》之类的私书,懵懵懂懂地直着身子睡着,后半夜正做着略带点颜色的梦,冷得一翻身,醒了,身子已经蜷成了一团。

即使这样,更确切地说是恰恰因为这样,我极喜欢我的丑斋。换了一个地方,书就读着没有这么香,写文章就没有这么畅,呆着就没有这么自在,就连睡觉也没有在这儿这么有曲有折,有滋有味。

象现在,汤足饭饱,进得屋来,反锁上门,拉上窗帘,世界就好象被挡在了外边,世界就好象与我无关,世界就好象暂时可以不去理会。屋子里就我一个人,我可以改变这里的一切,我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一个人的灵气(或称先天元气),顾名思义,是一种气体,它因为存在空间的扩大而变稀,它因为别人灵气的存在而变杂,变得不纯粹,变得失去本性。而这个小小的屋子里就我一个人,自己的灵气弥漫在整个空间里,浓浓的,厚厚的,象开辟鸿蒙一般沌浑不清。我在这里,总能享受到一种绝对的孤独,或者说一种残酷的自由,总能体会到在别处从没有体会到的东西:实在,或者说,“我”。

扭亮灯,灯罩日久天长,已经被灯光漂成了蜡黄。几封信,大多是我预料中的,说他们许久不给我写信,我也许久不给他们写信,无它,只是一个懒字。祝我生日快乐,祝我吃好,睡好,早日长胖。只有一封例外,信很短:

秋水,

不用问,你现在学习生活情况一定不错。

或许你会惊讶,是哪个陌生人的信呢?因为那个总躲在大树背后,在你绝发现不了的时候看你,那个又瘦又丑的小姑娘,早已退到你记忆底层了,渐渐在消失……

可我恰恰相反,你的名字以及音容笑貌,依然很清晰。初中三年,你毕竟让我一直佩服,我欣赏你的才华,你的与众不同。这便是我寄给你这封信的唯一原因。

生日快乐。

越色上

1988年×月×日

信里还夹着一张贺卡,一丛绿得透明的苇叶,滚圆的露珠在叶片上银亮亮地闪着,顶上齐头一行英文:hope all your dreams come true soon后边是她的赠言:对你——我希望我一切美好祝愿都迟到。

我把信慢慢地插回信封,缓缓地放下。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能把信写得这样短了,他们没有这个本事,包括我自己。

静静地坐在椅子里,我关上灯,静静地坐在黑暗里,这是怎样一种复杂的感觉哟!一场好电影演完,壁灯骤然亮起来,映出周围惨白而无表情的脸,木然地站起,机械地向外走。一本好小说读完,略含倦怠地合上,窗外是一方黯蓝色的天,一盏灯也没有,一切都睡了,只剩下我自己。一幅造型,颜色都极普通,极普通,知名度却极高的画,看了不知道多次,也看不出什么深意。一个阴阴的下午,偶然路过美术馆,再一次从画面前走过,无意地一回头,目光停在画面上,心里一紧,脚步再也移动不了了……这是怎样一种复杂的感觉哟!

一动也不想动,一句话也不想说,甚至不愿去想,不愿去分析,到底是什么东西使我失魂落魄。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呆着,象是小时候在大街上和妈妈走散了,周围人告诉我,好好站着,哪儿也别去。象是丢了什么,脑子里空空的,身子里虚虚的,只有那股我实在说不清也不想说的情绪左冲右撞,结而不化。眼睛看不清东西,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只觉得泪水直涌上来,却又流不出。越色,越色……

这时候,见着人就烦,就讨厌,他若硬跟我讲话,十有八九,我会毫无理由地和他吵上一架。事后他觉着委屈,我更觉着委屈。这时候,泪可以流出来了,清清凉凉地,从眼角静静地淌到嘴角,咸咸的。一点不觉着难过,反而很痛快,象是被解脱了一般高兴:

回望

为你枕残的梦

燃过的小诗

为你暗干的泪

浅黄的底子

你旧时的眼睛是饱熟的橄榄

现在望去

仍是我橄榄蜜汁般的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