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八章(第5/12页)

高韵接近蒋纯祖,因为觉得蒋纯祖是不虚伪的。她偶然地教蒋纯祖跳舞,很使蒋纯祖苦恼,蒋纯祖相信跳舞等等,是高尚而健康的东西,但他总不能克服他底羞耻的,苦闷的情绪。他觉得自己在高韵身边已经完全陶醉,但实际上并不如此:他有羞耻和苦闷,他没有肯定的,光明的思想。于是在这一段时间内,他用全部的力量来克服这种羞耻和苦闷,一个月以后,他觉得自己是成功了。而事实是,向这一条路走下去,他已经接近了沦落。

演剧队经常有检讨会,在这些检讨会里,蒋纯祖沉默着;他是在学习着。他很快地便学会了批评别人,但在恋爱心情里,他对一切都沉默了,对这些检讨会,他心里有窒息的痛苦,但保持着特殊的冷静。到万县的时候,演剧队召开了一个总检讨会,提出了每一个人底个性底缺点和工作底错误。到达万县的前三天,蒋纯祖发觉到他底环境有了变化:那个小的集团积极地包围了他。首先是张正华和他做了一次谈话。这个谈话好像是很偶然的。张正华以友爱的,关切的,然而矜持的态度询问了他对工作的感想,然后批评他太忧郁太幻想。蒋纯祖觉得这个批评是友谊的,异常感激地接受了。张正华底批评使他内心有兴奋,他觉得他确实是充满了忧郁的幻想,而且性格软弱。他觉得很惭愧,他觉得他辜负了别人底友爱。但接着胡林和他谈话,他厌恶胡林,而这个虚矫的谈话使他厌恶得战栗;最后,在第二天早上上船以前,王颖和他做了一次谈话。这个谈话是在各种严重的印象里进行的,于是蒋纯祖明白了他底处境。但他依然感激张正华,感激他底真诚和友谊。他肯定,并夸张这种友谊,为了减轻自己底可怕的颓唐。

王颖在他们演剧的那个庙宇底阴暗的左厢里单独地和蒋纯祖谈话。这个谈话没有让任何人知道:王颖轻轻地拍蒋纯祖底肩膀,迅速地走进庙宇底左厢,于是蒋纯祖跟了进去。王颖在小木凳上坐了下来,请蒋纯祖坐在道具箱上。王颖迅速地开始说话,虽然他在笑着,他底每一句话都带着肯定的,全知的,权威的印象。

他问蒋纯祖对工作有什幺感想,蒋纯祖怀疑着,回答说没有什幺感想。于是王颖说,队里很多人都是小资产阶级底个人主义者,他觉得很不愉快。蒋纯祖看着他。“那幺,在生活上,蒋同志感觉到有什幺苦闷?”王颖问,愉快地笑着。

“没有什幺苦闷。”蒋纯祖含糊地说,看着他。

“蒋同志个人方面,在音乐方面,有点收获吗?”“弄得很糟!”蒋纯祖说,恼怒地皱眉。

“啊!啊!”王颖说,愉快地笑,看着蒋纯祖;“我们希望在这个团体里大家能够共同学习,困难的地方,大家讨论。我觉得蒋同志有一个缺点,像一切小布尔乔亚一样,容易幻想;而幻想是离开了现实的。”他迅速地说,偏头,热烈的笑着;这笑容里有着敌意的东西,同时有某种谄媚:他希望蒋纯祖赞成这个。

蒋纯祖迟钝地看着他,不回答。蒋纯祖脸红,突然地站了起来,大步走了出去。蒋纯祖,在随后的几天里,不能从他底仇恨的情绪解脱,但阴暗而冷静地分析了别人和自己。在这种分析里,蒋纯祖很有理由相信自己是破灭了,同时很有理由相信,这个破灭,是悲壮而光荣的。

到达万县的当天下午,万县底几个救亡团体为他们布置了一个热闹的茶话会。这个茶话会,这种团体的光荣的享受使蒋纯祖重新兴奋了起来。他底独唱得到了最大的喝采,使他感到愉快。他艰辛地抑制了自己;他什幺也没有想到。黄昏的时候他们回到住所去:他们住在一个放了暑假的中学里面。中学在山坡上,有狭窄的坡路从夏季浓密的丛林里通到江边。他们回来的时候天气无比的酷热,各处有苦闷的蝉声:通过丛林底浓密的枝叶他们看到闪着火焰似的波光的江流。他们走到坡顶的时候,遇到了凉爽的,饱和的大风,丛林底枝叶波动起来,尘埃在学校底空旷的操场上飞腾着。远处的山峰上面腾起了庄严的乌云。乌云升高,风势更强、更急,四围的丛林发出了更大,更愉快的喊声。于是,在年轻的人们里面,歌声起来;蒋纯祖唱得比别人更优美,更嘹亮。他底声音立刻使杂乱的歌声各个地找到了自己底位置,转成了欢乐的大合唱。

他们,这些年轻的男女们,站在丛林中间的坡顶上,在风暴中开始了他们底大合唱,开始了他们底最欢乐,最幸福的瞬间。那些年轻的男子们,他们底衣领敞开着,他们庄严地凝视迫近来的暴雷雨;那些年轻的女子们则密密地挤在一起,她们在这种时候总是密密地挤在一起,以集中的力量表现了她们底美丽,她们底欢乐的青春和无限的热爱。她们底动人的发辫和发结,以及她们底鲜丽的衣角活泼地飘动着,发出柔和的,饱满的声音来。他们,这些青年们,在最激动的那个瞬间站住了,就不再移动,他们是站在最幸福的位置上;最主要的是,他们自己感觉到这一切。那种和谐的,丰富的颜色,那些挺秀的,有力的姿势,少女们底那种相依为命的庄严的热爱,那种激昂的,嘹亮的,一致的歌声,和天地间的那种庄严的、灰沉的、带着神秘的闪光的强劲、饱和、而幸福的压力,造成了青春底最高的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