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章(第8/9页)

但汪卓伦已经遗忘了他。汪卓伦继续听见悠扬的、优美的钟声,想到死亡已经临近,觉得很好。抬到医院门口的时候,蒋纯祖被阻拦了。

蒋纯祖焦急地辩解,但卫兵固执地阻拦着他。

“同志,那个人为国家牺牲了!他是也有亲戚儿女的!一个亲近的人蹲在身边,同志!”蒋纯祖辛辣地大声说,有了眼泪。

“明天早晨来。”卫兵固执地说。

“我只进去说一句话--”蒋纯祖以软弱的、颤抖的、羞辱的声音说。

于是他跑进去,不理会兵士底喊叫,跑过光线和谐而幽暗的廊道,追上汪卓伦。舁床已经被放置在一个洁白的房间里。那个军官走开,房间里暂时没有另外的人。汪卓伦无表情地看着走进来的蒋纯祖。

“姐夫,你怎样了?”蒋纯祖俯腰,温柔地喊。“纯祖,你好?”汪卓伦衰弱地说,浮上一个女性的、文雅的微笑。“纯祖,你这个样子!怎幺弄得这样糟!--你真年轻!”汪卓伦,浮上眼泪,在泪水里面悲伤而甜蜜地笑着。

他因为对自己底道路已经完全安心了的缘故,忘记了自己,对蒋纯祖如此说话--他好像是现在才认识蒋纯祖,好像是因为从蒋纯祖想到蒋家和蒋淑华的缘故,有了这样的感情;但实际上,他并未想到那些。他,汪卓伦,只是对人世怀着悲悯。他乐于明白,他并没有想到什幺,而怀着悲悯。

在模糊的泪水中,他底眼光温柔地颤动着。蒋纯祖揩眼泪,并替他揩眼泪;和这个人的这种亲近是蒋纯祖从未想到的,他觉得自己像女性,有些惊动,感到愉快的羞耻。但一个更强的力量突出这种感觉,使他严肃地看着汪卓伦。这种女性的感觉,这种愉快的羞耻,对于他,是神奇的经历,它们几乎破坏了目前的严肃,但在以后的回忆里,却给予了人生里面的最大的光荣。

汪卓伦心里有温柔的、苦恼的颤抖,接受了蒋纯祖底这种爱抚。于是汪卓伦,为了保护自己,露出了严肃与淡漠来。一切印象都迅速地消逝,他底表情不可渗透。从墙壁那边,那个年轻的驾驶员发出了惨痛的呻吟,汪卓伦就更严肃,更淡漠。

人们迅速地走进房来。那个苍白的军官向蒋纯祖严肃地说,他不能留在这里,但明天可以来。

“姐夫,我明天早上一早来!”蒋纯祖说。汪卓伦无表情地看着他,他惶惑,盼顾,退出房。

蒋纯祖回到旅馆去。第二天,黎明以前,附近的军队吹着起床号,蒋纯祖醒来,离开旅馆,跑到落霜的、严寒的、黑暗的街上。

蒋纯祖在街上徘徊,天亮时走进医院,迎面遇到那个苍白的军官。这个军官两眼下陷而恍惚,因寒冷和疲困而打颤,看见了蒋纯祖,但走了过去,好像不认识。蒋纯祖不安地走了过去,被身后的一个尖细而无力的声音喊住了。那个军官站在那里,怨恨似地看着他。

“你不用来,人死了!一个夜里死的,一个天亮死--”他底牙齿磕响起来。他从衣袋里摸出一个纸包来,看了一下,递给蒋纯祖。

蒋纯祖麻木地站着不动,接过纸包来,看见了一个小的簿子和一些钱,但没有感觉。

“要是家属来领取,就--就接洽!”军官说,颤抖着,包好了棉大衣。

“你说什幺?”蒋纯祖故意地问,以便有时间镇定自己。“要是有家属来领取!”军官皱眉大声说。

“哦!没有的,那用不着!”蒋纯祖慌乱地说。“他在哪里?”“在顶后面那个房间里。”

“谢谢你。”蒋纯祖鞠躬--蒋纯祖最怕礼节,他自己不知何故鞠躬--走开去。

蒋纯祖慌乱地走过廊道,走到最后的那间房底门前,轻轻地推开门。看见房内的一切,蒋纯祖突然镇定了。

黎明的新鲜的、宁静的光明从左边窗外的小的花园--花园里面,在枯萎的花木间堆积着各种物件--照进来,照在三具并排躺着的、覆着白布的尸体上面。小的、干净的房间里面充满着消毒药品底强烈的气味。一张摆设得很恰当的红木桌子和桌子上面的一瓶不顶枯萎的梅花填补了空虚,虽然这种空虚仍然从因为潦草的工作而赤裸着的尸架底倾斜的腿和下面的潮湿的地面透露出来。总之,这个场所,是有了人类底那种因悲哀或尊敬而流露出来的细心了,虽然很微少。黎明的光辉,是照在洁白的东西上面:是以坦白的恩宠,照在人类底那些细心上面,而使卑湿的角落里充满了必要的幽暗。那三个死者,是像浮雕似地,从幽暗中显露出来,被冬季的黎明赋予了睡眠的姿态。

蒋纯祖悄悄地、迅速地走过去,在汪卓伦面前站下来。“我是作了牺牲,作了奉献,为了我们民族底将来,我是把自己交出来了,像大家一样!你们遗忘我也好,记得我也好;能够原谅,或者不能原谅,对于我都是一样的!而你们不能苟且地生活,不能妥协,不能背叛,直到最后,这是我们死者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