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章(第4/9页)

那个目标,是依稀看得见,汪卓伦就做了判断。在他底舰上,那些和他一样无经验、并且和他一样希望直趋目标的兵士们,虽然同样堕入这种迷茫中,却保留着高涨的士气。这种单纯的忍耐,这种顽强的信心,发生在中国底这个顽劣的舰上,给这个被世界所嘲笑的舰队以一种内在的庄严,是他,汪卓伦底安慰和喜悦。汪卓伦,在人间过于严肃、过于虚心地寻求,就从兵士们底这种忍耐和意志里看出最高又最深的人生哲学来。在这些调动、这些困难而又可笑的处境中,兵士们常常快乐地嘲笑,使汪卓伦深深地感动。汪卓伦记得,他是最不善于处理人事的、但在这个舰上,他只虚心而决断地尽了很小的力量,一切便和谐起来。他是得到了家长底位置,而宝贵这个位置;他是认识了舰上的每一个人,并且爱他们。这种严肃而温和的关系,在各种艰苦的勤务中照耀着,使汪卓伦想到,在中国,普遍的法治既然如此不可能,从小的范围开始的、以人类彼此间的理解和爱心为基础的、温和的理智的治理,是最适当的。汪卓伦,在这些服役中,是吃了僵硬的法令底苦,因此严肃地想到中国将从哪里着手改革。他异常懊悔以前没有能懂得这个。

在十月下旬,汪卓伦奉令保卫江阴封锁线。从纷杂中脱出,在这些阴雨的秋日,汪卓伦得到了他一生的最好的时日--至少他自己以为是如此。费了极大的麻烦,这只舰是在江阴要塞统统被专家检察过,而且修理了。费了极大的力量,兵士们得到了棉衣、粮食、舰上得到了相当的弹药和器材。费了更大的力量,汪卓伦要求到了二十个技术熟稔的海员--这些人们,是都分配到那些较为重要的舰上去了。--于是这只舰便驰出了要塞,驰出了各种纷杂,来到广阔的、寂寞的江面。一个阴雨的、寒凉的黎明,汪卓伦招集部下讲话,以温和的、打抖的、甚至有些羞怯的声音,说明了处境和任务,并命令最后地整顿一切。这次的演讲,对于汪卓伦,是一个辉煌的成功。兵士们在寂寞的江面上所表现的对于目的的理解--这个目的,是趋近来了--和守法的精神,令汪卓伦感动。

汪卓伦在江面上留了十天,每天都在紧张的劳动中;他是想尽了一切方法,不使兵士们松懈下来。某一天,他向两个兵士作了整整一个钟点的恳切的谈话,因为他们偷着喝酒。这个谈话使这两个兵士流泪,汪卓伦知道,喝酒一类的行为,必定很多,而且很难征服;但他觉得他一定可以戒成。他做出那种对大家完全信任的态度来,绝不偷偷地视察。第三天,那两个兵中间的一个,跑到他房间里来自首,说又喝酒了,说喝酒的确是不好的,会妨碍任务;请求他处罚。这个年轻的兵,显然很爱汪卓伦--这个兵,不一定是忠实的--显然在追求那种感情上的甜美。汪卓伦异常感动,但觉得这种感动是不好的,严肃而冷静地处罚了这个年轻的兵,罚他洗刷前甲板。以后,这个兵,在遇到汪卓伦的时候,总忸怩而生怯地注视着。

汪卓伦感到困难的,是那个年轻的领江底敌意:这个年轻人,因为觉得汪卓伦不懂海军底各种专门技术的缘故,对汪卓伦底权力抱着敌意。汪卓伦,在良好的、兴奋的心情中,企图打消这种敌意,每天都拿一些问题去和这个年轻人商量,虽然对这些问题他已有确定的看法。这个年轻人,露出一种悲观来,不屑回答这些问题,而企图让汪卓伦同意他底悲观。汪卓伦不能同意,无可忍耐,有两次和这个年轻人辩论起来。在第二次的辩论里,汪卓伦借故站起来走开,却把自己底记事簿遗忘在舵房里。这个年轻人打开了这本记事簿,看到了汪卓伦所保留的蒋淑华底一封信,并看到了一些极端严肃的思想底纪录,被感动了。汪卓伦仓皇地走了回来,因遗失了蒋淑华底信而脸发白。这个年轻人正痴痴地翻看这本簿子,看见汪卓伦,猛烈地脸红。汪卓伦取回簿子,悄悄地走开,在沮丧中倒在床上。于是这个傲岸的年轻人跑来了,请求原谅,然后雄辩地申述中国底前途是光明的。中国底前途是光明的,汪卓伦乐于相信了。

在江面上,平静而又紧张的时日迅速地过去。上海动摇时,敌机对江阴的轰炸频繁了,并有了敌舰上驶的消息。汪卓伦沉默而冷静,好几天未能睡眠,准备献身--那个目标是临近了。汪卓伦奉命在一个港湾前掩蔽起来。几天以后,江阴要塞向遥远的、灰白的水平线上发出第一炮时,汪卓伦奉命驰近要塞。当江阴要塞向猜疑中的敌舰射击时,它,这个有名的要塞,是已经处在悲惨的境遇中,因为敌人已从陆上迫近来了。汪卓伦奉命驰近要塞,装载要塞里最重要的东西。但随后他又接到和另外的舰只结集起来准备和敌舰作战的命令。汪卓伦执行了他所愿意的,即后一个命令,在驰向江面时被敌机炸坏了舰首,并且炸死了四个兵士。于是,汪卓伦怀着悲愤,驰离了江阴。草率地修理了伤痕之后,又奉命驰向南京。在他离开后的第二天,江阴就陷落了。汪卓伦觉得,他算是经历过战争了,这真是非常的平淡。他记得,在最初的炮火笼罩着江阴底江面的时候,他是异常平静,而且突然间发觉他心里另有一种严肃而谦逊的东西,隔着这个希奇的、难于了解的东西,面前的一切都显得很遥远。敌机底吼声,和那一颗致命的炸弹,是极短促的,而他心里的这种严肃的、谦逊的东西,在这个瞬间,是变得更坚强。他好久不能理解,那几个被炸死的兵士,为什幺不能唤起他底悲悯的感情。他只是有一种冷静的意念,企图极迅速地埋葬他们。他后来观察到,他底这个行动--冷静而迅速地埋葬死人--是在全舰的人们里面获得了良好的效果。他乐于想到,他以前是绝不能,也绝不愿这样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