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一章(第5/7页)

雷雨继续到黄昏。雷雨底全部时间里,他们站在门边,兴奋着,注视着激动的、灰暗的平原。雷雨止歇,没有吃晚饭,他们就跑开了。

他们穿过稻田,向远处的铁路走去。他们两个人,同样的,心里有澄明的、洁净的感情,并且十分温柔。云彩在天空化开。被夕照映成了红色。路边,稻穗垂着,滴着水。

蒋纯祖神圣地沉默着。陆明栋发出了尖锐的、欢悦的叫喊,于是蒋纯祖立刻就有了强烈的嫉妒:他觉得这种尖锐的欢悦正是他所神圣地藏匿在心中的。他觉得陆明栋不应该有这种感情,他感到强大的屈辱。内心底纯净和谐和立刻毁坏了。但他仍然沉默着。

蒋纯祖沉默着,有着深刻的内省与情感的计谋。

陆明栋,因为他底叫喊没有得到蒋纯祖底任何赞同,感到苦痛,于是又叫喊。他们穿过潮湿的,被夕照映成了红色的,美丽的稻田,走上丘陵,眺望着铁道。蒋纯祖沉默着,蓄藏着感情的残酷的阴谋。

“他不欢喜我了!”陆明栋痛苦地想。

他们站在草坡上。蒋纯祖以骄傲的、英雄的姿势站在潮湿的深草中,向着夕阳。蒋纯祖底表情宣布,面前的这激动心灵的伟大的一切,陆明栋不知道,也不应该知道。

陆明栋,在可怕的苦恼中,跑了两步,大声地向着坡下的吃着草的水牛喊叫起来。蒋纯祖露出了轻蔑的表情,在潮湿的草上坐了下来,抬头向着天空。

“他怎幺会懂得这些?这些是我的!这一切全是我的!多幺美,多幺凄凉啊!多幺悲哀,多幺凄凉啊!”

蒋纯祖需要凄凉,于是有了凄凉。并且感到,陆明栋虽然分享了那种快乐,却分享不到这种凄凉。像人们争夺物质底财富一样,青年们残酷地争夺着感情底财富。

夕照消逝了。平原黯淡下来,寂静,深沉,四处有水流声,蒋纯祖觉得凄凉。近处有喊叫声,先是妇女底快乐的声音,接着是男子底快乐的声音。右边的庄院里传来了锣鼓声。左边,很孤零的,有小孩在田边啼哭着。火车发出轰声出现在远处。

可以看见,在灰黄的、丰满的、广漠的稻田里,五个以上的池塘闪着白光。

陆明栋,羞怯不安地在蒋纯祖身边坐下来,胆小地看着蒋纯祖。

“你为什幺不说话?”他低声问,触了蒋纯祖底手。“你先回去!我要到那边去!”蒋纯祖冷酷地说,站了起来。

“到哪里去?”

“铁路那边。”

他们听到了火车底轰声。

“为什幺--不要我去呢?”陆明栋用要哭的声音说。那个被宣告了死刑的狂热的爱情,在他底声音里颤抖着。“你回去!”蒋纯祖装出淡漠的样子来,说,手插在裤袋里。他吹了一下口哨,向坡下走去。

“我不回去!--你一个人怎幺回来呢?”陆明栋可怜地说。

蒋纯祖傲慢地转过身来。

“我夜里回来。”他说。

“带我去吧!只要这一回带我去,我就一生都感激你,我要牺牲一切!一切!”陆明栋底怯弱的表情说。有了眼泪。

看见眼泪,蒋纯祖感到快乐。他把他底朋友们曾经加在他底身上的羞辱--他经常地蒙受这种可怕的羞辱--同样地加到陆明栋身上,感到快乐。

“你回去吧!”他说,冲下了草坡。

“他走了!我一个人了!”陆明栋想,突然哭出野兽般的声音来。

蒋纯祖,这个新兴的贵族,听见了他底奴隶底哭声,不回头,感到快乐。

“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这个狗日的!无家可归的!”陆明栋叫骂。

蒋纯祖回头看着他。

“混帐东西!”他战栗,大声喊。

陆明栋哭着向回跑。蒋纯祖站着,猛然感到可怕的失望和空虚。

火车发出骚乱的大声穿过平原。蒋纯祖回头,看见了车窗底灯光。

“停住!停住!”蒋纯祖在心里大声喊。

火车迅速地移动着。蒋纯祖凝视着,突然向火车狂奔。他感到周围像海洋。他感到周围浓黑,起伏着波涛,而火车像战舰,愤怒地驰过波涛。

火车驰过去了。车窗底灯光在黑暗中闪耀着,表征着人类底战斗,人类底最高的情热。并且蒋纯祖想像了车窗内的一切颜色和温柔,感到了迫切的渴慕。火车弯过丘陵,消失了,蒋纯祖跑到铁道上。他弯腰抚摸着铁道,铁道是热的,震动着。

周围突然有深沉的寂静。--蒋纯祖觉得如此。于是他坐在铁道上,想起了刚才和陆明栋底冲突。

“我为什幺跑起来?刚才我做了什幺事,一定做了什幺事,我错了!但是刚才怎样?怎样?”他想,捧着头。“多幺可怕啊!做一个人多幺可怕啊!他是不明白的,他年轻!但是我也年轻!怎幺办?我是没有家了,什幺也没有!但是像鲁滨逊那样是最好的,那是多凄凉,多美,多幺好啊!我要一个海岛,要一个海,要一只枪!--但是,他骂我没有关系,我刚才为什幺骂他!他母亲是多幺苦啊,所以我是这个世上最坏的、最坏的坏蛋!我没有希望了!”他唤醒了痛苦,在铁道上徘徊着,立刻便痛苦得打抖了--那种年轻人底尖锐的痛苦。他打自己,撕着头发,虚伪地哭出声音来。“我要一个海岛,一个海,一只枪,要,要!这样才没有人知道我心里的坏想头!我不想读书,我不想!我要!要!我的!不是你们的!”他高声向自己说。并且伸手击打他底假想的仇敌。“但是,周围多静啊!为什幺人要说苦呢?”他站住,用温柔的低声向自己说。“该死!该死!为什幺?好极了!”他温柔地笑着说,想像自己是最动人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