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第3/15页)

蒋淑媛在后房兴奋地思索着这些,把白而肥胖的、戴金镯的手臂平放在桌上,严肃地凝视着前面。

“今晚没有别人来,这最好,我要跟她说!”她热烈地想,“假若她不肯,我要想法子!不,绝不会不肯!”

她站起来,坚决地皱眉。她向外走,但又站下。“姐姐,你到后边来好吗?”她喊。

这件事大家并未派给蒋淑媛做,大家是派给老姑妈的。但她现在觉得这是她底责任。她做这个也的确最好,因为在态度底坚决和机智上,她超过任何人。她在床边坐下,果决地看前面,然后露出悲苦的、严肃的表情。

蒋淑华走进来,坐在椅子上,环顾摆设华丽的周围,向她微笑,这个微笑,没有任何意义,但蒋淑媛认为有意义:她明白姐姐对一切幸福的家庭的谨慎态度。蒋淑媛有时对这种态度很不满。

“我问你,姐姐,你坐到这里来,”她要她坐在自己旁边:“苏州还是老样子吗?”

“蔚祖弟怎幺说?”

“蔚祖说--但是他会说胡话。”蒋淑媛说,笑了一声。姐姐露出忧戚的表情。

“蔚祖要做事,也好。”

“不,不好,姐姐。我们蒋家没有一件好事!”蒋淑媛坚决地说。

“你身子好些吗?”她又问。

“好些。你看见素痕没有?”

“她?”蒋淑媛冷笑。但即刻露出深的悲戚,表示在这种谈话里,这个她是不应该被谈及的。蒋淑华疑惑地看着她,同意她底悲戚,含着几乎不可觉察的忧伤的微笑站起来,轻轻地摩擦手掌。

“姐姐,你坐下。”蒋淑媛亲爱地唤,“有一件事和你谈,你看见过汪卓伦那个人吗?”

“哪个汪卓伦?”蒋淑华不关心地问。

“在海军部做事。姑妈底外侄。啊?”

“他怎样?”

“他是多幺好的人,为了父亲,一直没有结婚。我们想做这个媒,你一定不要叫我们难受。因为你不晓得我们多幺替你难受,一天一天地,你自己当然也觉得。啊,汪卓伦是多幺好的人!”她迅速地说,有了眼泪。

蒋淑华低头抚弄手指,然后阴郁地笑着。

“你看见过他吗?”

蒋淑华不答。于是蒋淑媛凑近她,握住她底手;开始向她用秘密的、烦恼的低声说话,只有妇女们才能这样说话,蒋淑媛几乎没有再说什幺具体的东西,但她表达情感,蒋淑华也觉得妹妹说得很多,很中肯,因为她需要这种融洽的情感。于是蒋淑媛条理分明地说了她们底蒋家,说了弟弟妹妹,说了父亲。最后她又说到汪卓伦。说到汪卓伦时,蒋淑华忽然露出特别阴郁的表情;因为她感到所提及的这个人与这件事和她底被前一段谈话引起的对苏州的诗意的回忆和对父亲的温柔的悲伤不适合。蒋淑华在孤独和近两年来的诗生活里培养了一个美丽的理想,且对这理想很积极;她企图在一切亲近的人里面实现它。这个理想是很难说明的,但它在回忆里存在。在忧郁的孤独的女子所特有的温柔而痛苦的感动里存在,在小孩们底笑声,杜宇的啼鸣,落日底霞光,潦倒的旅客等里面存在。

蒋淑华实际上还是那样地单纯,比她面前的这个妹妹单纯得多,她这次和父亲底冲突就是为了她底理想:父亲冷淡地抛开了她采给他的花。当然,老人不懂这个,老人觉得花原是在枝子上生长的,因为留在枝子上比采下来好得多。

蒋淑华理想一个纯洁而温柔的大地,像杜宇那幺悲哀甜蜜,像落日那幺庄严华贵。即使她有家庭底渴望,她也不愿别人提起,因为别人所提起的,总是一幅庸俗的图画。她阴郁地注视着地面。

“姐姐,你不曾想到你需要一个家庭?一个归宿?”蒋淑媛温柔地、安静地问。然后紧闭嘴唇,露出坚决的表情,表示一切都决定于这句问话。

“一个归宿?淑媛,一朵云,一只雀子,它们不想到这些。前天我回来,站在江边,在月亮下,江水在月亮下流着,而一只小船漂开了--”蒋淑华用凄凉的小声说,垂着眼睛。蒋淑媛习惯地眯起眼睛,坚决地摇头。

“那幺,姐姐,你要同意我们。你同意了,啊?”

姐姐抬头,向她兴奋地、迷惑地笑了。这种表情蒋淑媛已好久未从她脸上看到。

“姐姐,姐姐!”蒋淑媛热切地唤。

蒋淑华凝视前面,眼睛明亮。她想起这个汪卓伦(她半个月前还在沈丽英处见到他),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但同时感到希望和恐惧。她底面孔发热。

“你答应吗?”

“我?不,我不!--”她底唇打抖,“命运,人不能做主!”她站起来走向桌边,突然她哭,举手蒙住脸。她恐惧地想到在月光下漂离江岸的那只陌生的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