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

蒋捷三家是苏州有名的头等富户之一,它底主人是晚清末年的显赫的官僚。由于三女婿王定和,蒋捷三在上海底某个纱厂里投了很多的资;他曾经声明要亲自经营那个纱厂,但他从未出门。蒋捷三很久很久都确信自己是厂主,命令王定和逐日地向他报告一切。他精细地记下这一切,发命令,拨款;但其实他对于这个纱厂并无所知。

老人和大房儿媳住在苏州。他打了前任县长一记耳光,并且他是对的,这件事使他在南京很有名。他底生活很刻板,像一切老人一样。在这个笼罩于权势底暗影和现实的财富下的古老的家庭里,老人底强力的性格无处不在,使得走进去的人要感到某种寒冷;好像他们遇见了某种东西,这种东西他们认为已经成了做恶梦的资料的。

六月,王定和和连襟傅蒲生同来苏州。傅蒲生在实业部以恶作剧和和事佬出名。他是去上海玩的。在上海时所遇到的某些事情--尤其是昨天晚上的某些事情令他烦恼;这中间还有良心底烦恼,但他仍然愉快而自足。

真正使他烦恼的,是天气太热。下车的时候,他全身都汗湿了。他叫喊着要去吃冰,但同时站着不走。王定和站下来等他,用左手抓住右手腕,然后弯屈右手;王定和皱眉表示烦厌。

“可爱的苏州姑娘不在苏州了。”傅蒲生说,他是指美丽的小姨:这个思想使他兴奋了。“可怜的,啊!”他看着王定和,希望他赞同。

在蒋家胡同里,牵牛花和蔷薇铺展在高墙上,在微风里摆动;青石地上有着可喜的投影。下午的胡同很沉寂,到处是暑热底严威。停下轿子,傅蒲生跃上高台阶。

但他并未即刻敲门。他举起手来又放下,回头看着王定和。做了一个活泼的、可笑的歪脸。

“你要揩干净脸上的灰。”他快乐地说,向门缝里张望,然后古怪地伸直身体敲门。

没有人答应,于是他推门。黑漆门笨重地移开,小院子里有了脚步声。

傅蒲生直视前面,愁闷地微笑着。

“啊!冯家贵,侬来,侬来!”他大声叫--显然有些装假:“看我长胖了没有?”

头发花白的老仆人冯家贵疾忙地掩着胸脯(他未扣衣服),露出惊讶的、快乐的表情跑进了门廊,看到王定和,他底发红的老脸变得恭敬。

王定和点头,垂下眼睛走过大厅(仿佛他不愿看见),走进厢房,未抬眼睛,把上衣抛给冯家贵,迅速地坐下。

“冯家贵,老太爷午睡吗?”他轻声问,没有抬眼睛。“午睡,姑老爷。”

冯家贵出去倒茶时,王定和站起来,走到大红木椅子前面,弯腰看着窗外。有白色的影子在槐树底浓叶间闪耀,跑进来。王定和前额贴在窗上,浮上喜悦的、讽嘲的微笑。

年轻而美丽的蒋蔚祖跑进来。他底白夏布长衫飘曳:在白色里露出了他底洁白的小手和红润的,快乐单纯的脸。傅蒲生跑近去,抓他底手,然后用力按他底肩。王定和点香烟,站在红木椅子旁,向他点头,微笑。

“好吗?”王定和用低缓的、温和的声音问。仿佛他很挂虑,仿佛蒋蔚祖通常都处在不好的情况中。

“啊,你们!”蒋蔚祖露齿微笑,不知说什幺好,跑向椅子,然后跑向王定和,又跑向椅子。终于站在房中央,快乐地叹息。

“我嫌园里闷。”他说--显然选择了这句话--,笑着动手脱长衫,“我预备出去。啊,幸亏我没有出去。住几天吗?”他坐下,快乐地、兴奋地看着他们。

“要陪你喝酒--素痕好?”

“啊,不。”他笑。“我想--二弟好吗?”

“他有什幺不好。一.二八打仗,他和--他给巡捕房关了一夜,说弄得--有趣极了,关了一夜!”傅蒲生说,愉快地霎眼睛,表示这中间有更有价值的事,需要等下详谈。

“他要办报纸。”王定和冷淡地说,他不时看着门。

蒋蔚祖摇头,又笑,然后变严肃,沉思着看门。“南京他们--?”他不知说什幺好。他又笑,这笑和他底话无关。

“一样的。”

“我要去南京,”他咬嘴唇,可爱地笑,环顾两位姐夫:“你们欢迎?”

“来了。”傅蒲生说,嘲讽地微笑着站了起来,王定和随后站起来,瘦脸皱蹙,好像在笑,露出恭敬的、愁闷的表情。“贵客临门,有失远迎,罪过罪过!”妇女底嘹亮的声音在走廊里叫。穿宽袖的绸短衣和绿色绣花鞋的金素痕走进来,停在方桌前,即刻就伸手理头发。

“我责备你们,忘记了苏州!--请坐,啊!”她高声说,同时闪动至肘的宽袖走向傅蒲生,开始用低的、愉快而郑重的声音说话,仿佛她承认以前的话都是客套,现在才是,是她好久期待的。傅蒲生胡乱地点头,露出崇拜的表情表示极注意,表示对每一个字都了解。王定和踮脚走向蒋蔚祖,坐在他旁边看信,听见了金素痕底每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