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第4/8页)

母亲向女儿耳语很久,热切而振作地向女儿底耳朵反覆说那几句话,恳求女儿回答一声是。最后她停住,面容严重,把自己耳朵贴到女儿嘴边。但女孩惧怕这个恳求所含的严肃;这种严肃要求她了解母亲讲给她回答的那个字底意义,和目前这一切底意义。她显然不能明白这意义。十二岁的阿芳是有对痛苦的早熟的理解,但还无法明白母亲底耳语和要求,为何这样严重。她不敢回答。她怕错误,她知道母亲要为错误而痛苦。她脸红,呼吸频促。弟妹们严肃地站在旁边。

她底胸骨突出的瘦弱的胸膛艰难地起伏着。母亲底耳朵没有离开。

“阿芳,好阿芳,你阿是乖,你可怜,你说一句,说,啊!”母亲又耳语。

阿芳底美丽的眼睛苦闷地闪烁着,她底脸变白了。她凝视母亲底耳朵,嘴唇打抖。

“娘,是--”她用窒息的喉音说,脸更白,流泪。

母亲叹息着,抬起充血的、发红而光辉的脸来,大姐姐流泪,大男孩眼发红,因为觉得这一切由于自己,他踢了姐姐。小孩们严肃地站立不动,而母亲底脸充满了安慰和慈爱。显然这种状态是他们这个团体底特色,而这个团体是命运给老年的蒋捷三所留下的唯一的寄托。

看见傅蒲生和王定和,母亲底脸起了变化。两位男子走近茅亭,姨娘迅速地点头,向前走,露出假装快乐的、愚笨的表情。

“姑老爷姑老爷--难得哉!”她愉快地盼顾,企图赞美黄昏。“阿芳阿五,叫姐夫!”她庄重地说,给小孩们让出位置。

十二岁的瘦女孩上前,--她是受过严酷的训练--垂下手来鞠躬。--

“好,好!”傅蒲生伸手至女孩下颔,抬起她底苍白的脸来,然后发笑。

“啊,风凉爽!”姨娘大声说。这个声调和恭敬同时,意外地叫出了愤怒,这似乎不可解,但这确是由于傅蒲生底淡漠的笑声和阿芳底困窘不安的脸:这些使她痛苦。她激动地笑着,并且盼顾,假装不看女儿。

姨娘领着小孩穿过假山石走开去,风吹起大女孩底白绸上衣。傅蒲生和王定和站在茅亭阶下凝视他们,然后对看,同时露出怜恤的,然而不快的笑容。

这个家庭在夏天底黄昏有着较愉快的生活:老人在洗澡后走进后花园时要听见小孩们底戏耍的笑声和叫声,到过蒋家的人绝不会忘记两件东西:古董和后花园。前者是老人个人底娱乐,而这无疑是很重要的;前来告贷的穷亲戚都知道老人在摩挲古董的时候有好的心情,那幺他们便明白应该何时说话,以及说什幺。后花园则对于蒋家全族的人们是凄凉哀惋的存在,老旧的家庭底子孙们酷爱这种色调;以及在离开后,在进入别种生活后是回忆底神秘的泉源。这特别在蒋家底女性身上表现得鲜明。

后院大约半里见方,靠近正厅底左右侧建有旧式的楼阁,姨娘和她底小孩们住在左边,蒋蔚祖夫妇住在右边,但还空着很多房间,好像建设它们的人具有着强烈的对于繁荣的想像力和意志,好像他底强力的手臂要完成更大的东西更大的楼宇和庄园:它们白昼时在江南的太阳下雄伟地闪耀,夜晚则灯火辉煌如宫殿--使他,这个沉重而森严的安心立命的主人,在世界上有了一个人所能有的最大的存在。但他没有完成。他做了千分之一,后来便把他底天才的大力化费到对那个不肯放松他的尘世的可悲的、流血的斗争里去了。

但这些楼宇并未颓败,这个主人还有力量保卫他底最后的东西。这些楼宇,它们底巨大的灰色圆柱,它们底森严的廊道和气魄雄大的飞檐,使这个庄园成为苏州最好的建筑,成为中国最好的古色古香的建筑之一。

花园是华丽的,人工的,但和屋宇底建筑相和谐,正如老主人底不自然的,高度的身体动作和他底庄严的头颅相和谐。园里充满华贵摆设,每件东西都表现出一种粗大的精细和一种对尘世的轻蔑来,仿佛蒋捷三在自己底园中建立了假的山峦和河流,假的森林和湖泊,是为了表示自己底对于他在少年时代的漂流里所阅历的真的山峦和河流,森林和湖泊的轻蔑似的;他轻蔑它们,因为它们被别人所占有,充满了不洁净的足迹。

靠近园墙是仆婢们底住宅,住宅前有菜地,但一道假山遮隔了它们,人们只能看见仆婢们底平屋底屋顶,屋顶上经常地冒着烟。沿园墙往右走是一片高大的松树,松树间是荒芜的草地,并且有小的池塘。这里经常无人;老人只站在远处凝视它,这种凝视往往是悲凉静穆的。老人更不往前走。他不许在里面栽花、不许装饰这片阴凉的土地。对于整个花园,对于蒋捷三底老年的心,这片自然的、深邃阴凉的土地是一种必需。但蒋家族人们很少明白这,他们大半不高兴这块地方,认为它底存在是由于老人底怪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