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上)(第4/8页)

但现在这个意外的女子却唤起他底怜悯和忧郁来。他觉得这一切不是偶然的,--这个美好的,神秘的女子出现了,她需要什幺,她一定需要的;需要别人替她打开门,这不是偶然的。这是很可能的,并且好像是一定如此的。即这位姑娘有着凄凉的身世,她孤独,在战争旁边流浪,她底道路是人类底悲剧。

于是他轻轻地,忧郁地看了她一眼。他底这种眼光显示了他是有着怎样的精神生活。

“先生,您一定很忙。”王桂英羞怯地笑着说:“我觉得上海只有我一个人在闲着。”

“不然。”他回答。

“啊,先生,您贵姓?”

“我叫夏陆。夏天的夏,陆地的陆。”于是他用眼睛问她。

王桂英给了回答,并在手心里写字。来了沉默。这种沉默好像是虚伪的,王桂英不安,移动支在桌上的手,并且环顾。夏陆拿着礼帽站在墙壁前面,单纯地看着她。

“炮声呢。夏先生以为我们中国人能打下去吗?”夏陆笑。

“能,也不能。”他用胸部的低音回答。王桂英高兴他底态度,活泼地转动头部,并举手撩头发。

“当然可以打下去的。”夏陆单纯地、愁闷地说。王桂英领悟完全不同的事,点头。夏陆已经兴奋,这兴奋像他底每个兴奋一样,要继续下去。他底富于表情的眼睛和忧郁的,有须的,年轻的脸笑着。

“很令人气愤。”他拿着旧污的帽子做手势,“我们只是不能工作,弄成了孤立的局面。昨天我看见一个老女人在路上被日本飞机炸伤,很快就死去了。看样子是很好的人家,她有一个五岁的小孩--”他说,激动。显然这件事给了他很大的刺激。

王桂英诚恳地听他说,因他底话语底组织和激动而同情他,并同情那个老女人和小孩。王桂英点头。

“是呀,很--多少生命财产啊!”“奇怪的逃难,愚蠢的工作,散漫的,没有组织!--人时常有美好的希望。但希望很容易破灭。”夏陆用较高的声音说,走动了两步;高兴自己意外地获得了自由,人们即使在亲密的朋友面前也很难如此自由地表达的。

“简直不能想,啊!”王桂英女学生般诚恳地说:“夏先生,您请坐。”“绝不止此!中国人要过人的生活!”他说,做手势;未坐下,好像没有听见她。

他底态度很激烈。但觉察到她底不安和沉默,他善良地,歉疚地笑了。传来了钝重的炮声。街上继续有车声和人声,但这炮声显得是另一种存在:威胁的、强力的、庄严的存在。炮声和人声不相关联,好像无论人声怎样高,它总可以听见。它是深沉的,好像从地底发出。

炮声给房内的沉默以特殊的意义。王桂英想到今晚底无着落,凄凉而苦恼,垂头坐在桌前,背向着灯光,忘记了夏陆。忽然她抬头,捉住了某一个炮声,觉得这个炮声是特殊的,它一定伤害了什幺,毁灭了什幺。

这个思想令她感激,她热情地、凄惶地笑,脱毛线外衣,站了起来。她看见了夏陆手里的礼帽,不知为什幺这个礼帽增加了她底不安。

“夏先生,您不把帽子挂起来吗?”她急剧地笑,说。夏陆没有动。他觉得周围充满炮声,清楚地感到每一炮所毁灭的生命,他底有须的、年轻的脸上露出大的严肃和悲哀。

“啊,是的,”他用震颤的声音说,显然这个神秘的奇遇令他痛苦。

“我听见。假若他们回来,请转告我来过。”他凝视她,这眼光表示真率的、凄凉的爱情,但同时表示他必须走开,因为炮声;因为炮声是要毁灭爱情的。在这眼光下,王桂英庄严;像每一个少女一样,变得不可渗透。“外面不好走吧。”她用漂亮的北平话说。

“外面在落雨--”夏陆忧伤地说,未说再见,缓步走下楼梯。王桂英抗拒苦恼,浮上一个顽皮的粗野的笑容。这个笑容好久留在她底因受凉而苍白的脸上。

※ ※ ※

蒋少祖和苦恼着的陈景惠在夏陆走后不久便回来。蒋少祖在一天内跑了很多地方,晚上到陈景惠底一个亲戚处去找到了陈景惠。这个亲戚底家毁在炮火下了,全家五个人逃了出来,没有带一件东西。两个小孩因受凉而生病,躺在稻草铺上。陈景惠给他们带了一些钱去,就在那里留了下来。大人们彼此没有谈话,小孩们底每一次的哭声都使空气更阴惨。

陈景惠坐在小凳子上,想着自己,觉得蒋少祖是因战争和别的东西而远离了她,觉得毁灭将不会有底止,觉得再没有什幺力量能使一切恢复转来了。

蒋少祖在下午遇到了一个从火线后方来的军官,这个军官是简单的、快乐的、有些轻薄的人;因为战争的热烈和艰苦的缘故,蒋少祖想像他是直率而乐观的人;就是说,蒋少祖想像这个人是简单而快乐地忍受了战争底可怕的热情和艰苦的。这个军官说了一些事,其中没有新消息,但因为对这个人的这种善意的想像的缘故,蒋少祖觉得从这些消息里面得到了新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