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上)(第3/8页)

她搭着一艘运米的汽轮赴上海。汽轮靠岸的时候,从低空飞过两架敌机,全船惊叫起来;然后,在看到码头上的端着枪的日本兵的时候,全船是死一般的寂静。王桂英,凭着栏杆,紧张而矜持地凝视着日本兵,听着在寂静中发出的,渐渐缓和下去的,震颤的马达声。在寂静中,这马达声有特殊的意义,王桂英从它得到新的勇气,并觉得全船的人们都从它得到了勇气。

王桂英觉得马达声美丽如诗歌。王桂英看见了远处的火光,激动着。这一切都证明她必须到上海来;她,王桂英,怎幺可能失去这一切!她冷淡地走过持枪的日本兵,觉得他正在注视她,不仅因为她是中国人,而且因为她是坚决而美丽。走到街上,她奔跑起来了。

想到她会找不到蒋少祖,她便凄凉而惊恐。直到晚上她才找到蒋少祖的家。她极端地严肃,眼睛闪烁,拖了一拖毛线外衣,提起绿色的短袍快步上楼。蒋少祖不在家,楼门锁着。她喘息着。

她的头靠在门上有半分钟。随后她下楼询问房东。得到肯定的回答,她再上楼,检查锁,取出自己底钥匙打开门。窗上幻着奇异的微光。王桂英走到窗前,在桌上摸索,打开了黄罩的台灯。灯光骤然照在狼藉地堆满着书籍的红色桌面上,房间里映着谐和的,热烈的黄色。

--王桂英站住不动,觉得这里面有着某些尚未发现的,不可理解的东西。她热切地,凄凉地凝视窗外,听见缥缈的人声和远处的炮声,同时看见了庄严地映在高空里的闸北底火光,明白了它们底意义。她垂下头来思索着,丰满的下颔微颤。然后她推开内房底房门走进去,找到了灯,打开它,生疏地站着,她关上灯--她觉得这样好些--走向床,拖起被盖蒙头卧下,听自己心脏底强烈的鼓动声。

她未意识到她底行为属于这个家庭底哪一种友谊。她未意识到这些;或许她认为蒋少祖夫妇是和她很亲切的(她见过陈景惠),或许她是过分的凄凉和痛苦。她想到今天是旧历除夕。只在早上,在拥挤可怕的轮船上她想到过这,后来便完全遗忘了。她想到往昔的除夕底景象,这些回忆令她更伤心。

她忽然觉得她在人间已经是孤独的,可怕的孤独的了。一个高身材的,有着忧郁而激动的圆脸的,穿着旧而厚重的黑大衣的男子迅速地上楼,笑着--好像觉得很滑稽--推开房门。

王桂英掀开被盖跳起,惊惧而欢喜。暂时她未能看出来者是谁,但认为是蒋少祖。她发出了某种喊声。来客笑出热烈的声音喊大嫂,王桂英怀疑地站了下来。王桂英困窘,但热情地走出,亲切地看这个两腮有黑须的、不安的、年轻的男子。

“我也刚来,我不知道,先生。”王桂英用北平话说。来客奇异地笑着向她鞠躬,未问她姓名,未问她从哪里来,准备退出。显然他觉得假若问这些就会和这位女子有太亲切的危险。他整理大衣,振抖它,好像他极欢喜这件粗糙的,笨重的黑呢大衣,随后他又向她笑,笑着转身。

“我从南京来!”王桂英,回答他底笑容,高声说,并露出那种惊恐的娇媚,希望他站下。无疑地她觉得他是朋友,善良的,亲密的朋友。来客怀疑地看她,但羞怯地笑了。

“很严重的战争啊!”王桂英带着她所特有的热切说。来客忧郁地点头,在手里抚弄礼帽。

“这样的战争,这样的,伟大!”王桂英笑,不安地环顾。

“打得很激烈--”

“完完全全只有十九路军吗?”王桂英嗅鼻子,“欺骗多可恶!--我以前在上海念书。在南京,他们欺骗,像你是小孩。”她说,忽然脸红,露出洁白的牙齿发笑,以疾速而碎小的步子走至桌前。

“啊,先生,您有事吗?”她用漂亮的北平话说。

“没有--”来客笑,诚恳地回答。他是可以说没有事的,但是他宁愿留在这里,留在这个动人的,热情的,有理想的女子面前。

战争扰乱了感情,并扰乱了对于现实的某些正直的屈从,人们相信奇遇;相信强烈的感情和迅速地获得的理解,并相信侠义和英武;这一切显然对于被不寻常的事变所惊扰了的人们,是那样的必需,并看来是很容易完成,一定会完成的。这位年轻的,有些稚气的男子是新闻界人物。显然他具有自己所特有的不安定的,但深沉的生活力量;他可以说是生活在那种宽大的、率真的瞑想里的,他觉得一切都好,一切都能使他底瞑想丰富,而主要的,任何人都无罪。

因此时局底变化并未使他颓唐或神经衰弱(这是他们爱说的)。但现在的这个除夕,晚间的风雨,孤独的行走,却令他凄凉。像一切这种人物一样,他简直不明白他怎幺会突然在这个晚间孤独起来的。但他很忧伤,相信这孤独是必然的。他有着那种单纯的严肃态度,怕羞,怕错,显得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