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转眼到了霜降,山地里种起麦来,这个山头上,那个山头上,老牛木犁疙瘩绳,人隔岭跨沟地说着墒情,评着麦种。
  麦绒因为家里没了牛,眼看着别人家地都犁开了,种子下地了,她急得嘴角起了火泡。孩子病总算是好了,好过来却越发淘人,总是不下怀,出出进进就用裹缠带子系在背上。头明搭早,就提了一把扇面板锄到洼后去刨地了。
  爹在世的时候,家里富有,百样农具齐全。那时地还未分,自留地总是种在人前,收在人前,爹就要端着一个铜壶,盛满了柿子酒在门前的石头上品味。爹一死,家境败下来,农具卖的卖了,坏的坏了,加上禾禾一走,缺力少劳,百事都不如人。
  她将孩子放在地头,又怕地陡,滚下坡去,就用带子一头系在孩子身上,一头系在附近一棵树上。拿了板锄一下一下刨地,歇也不敢歇,奶憋得要命,衣服都流湿了。等刨开一溜地了,到山头给孩子喂奶,孩子却倒在那里睡着了,伤心地叫一声“心肝儿!”眼泪断线一般地流下来。
  外边常常起风,孩子一尿湿裤子,就冻得梆硬。她再出门,就把孩子关在家里,孩子醒过来,哭死哭活,竟有一次将墙角准备孵鸡仔的一篮鸡蛋一个一个弄破了,白的黄的蛋水流了一地。她打孩子,孩子哭,她也哭,又抱着孩子哭一声、骂一声那天打雷击的禾禾。
  禾禾好赖把自己的地种了,就操心着麦绒。去过几次,麦绒远远见他上到半洼来了,正在门前抱着孩子吃饭,转身就进屋关了门。禾禾站在门口,看着那房子的墙根上,猪圈上,用白灰画着一个套一个的白圈,知道夜里有野物出没过这里,就想着夜里这娘儿俩的孤单。看见门框上新挂了一块镜子,知道这是山里人常作的辟邪驱鬼的方法,就想着日月的清苦,使这娘儿俩怀疑起自己的命运了。他站着,连声叫“牛牛,牛牛!”小儿牛牛没有吱声,牛牛的母亲麦绒更没有吱声。屋子里却传来痛打猫儿的骂声:
  “你不去逮老鼠你来干啥?我把你个没血没性没心没肝的东西哟……你滚,你滚,我一看见你黑血都在翻哩!”
  接着,一把干草火从窗子里丢出来落在他的脚下。干草火是驱鬼的,咒人的。禾禾立即眼前发黑,腿脚软软地要倒下去。但他终于稳住了,脸上又努力地苦笑着。他给她苦笑,她看不见,这苦笑是他给自己的,转身还是拿了锄镢去麦绒的地里刨了半天。
  下午回到西厦屋里,回回和烟峰问了见麦绒的情景,禾禾就禁不住抹起眼泪。烟峰就不免责骂了几句“心太硬”,回回说:
  “罢了罢了,这麦绒仍是个硬脖项人,你伤了她的心,看样子一时难回转。你忙着你的吧,我去帮她种地好了。”
  禾禾倒在地上,要给回回下跪,满脸泪水:
  “我这男人活到这一步,也丢尽了脸面。我禾禾不干出一点事来,就不算娘生养的。你告诉她麦绒,我禾禾也不企望再进她的门苦苦巴巴想和她重做夫妻,一年两年,十年八年,她只要知道我是什么人就是了。”
  当天夜里,他就到白塔镇搭了一辆过路卡车去了县城,去购买麦种了。他知道在这一带,正急需新麦良种,打听到县城那儿有了新品种“4732号”、“新洛 8号”、“小燕6号”,购回来是笔好买卖呢。
  回回就到了麦绒家,麦绒正抱了孩子,端着一升麦种要到地里去,见回回吆着牛,背着犁铧套绳进了篱笆院,忙招呼进屋坐了。回回说:
  “麦绒,你也真是,不该把禾禾关在门外不理不睬呀!”
  麦绒说:
  “回回哥。他和我鸭是鸭,鹅是鹅了,我再把他接来送去,我还成什么人了!”
  “他也是好心呀!”
  “好心能使我落到这步田地?”
  回回就不再言语,他一辈子话短,就问了哪一块地已经翻了种了,哪一块地还没翻种,争取尽快把麦种下了,不要误了农时,也不要误了地墒。麦绒感激得就让儿子叫“伯伯”,孩子手脚胡蹬,小嘴儿叫个不停。回回最爱惦的是孩子,几句“伯伯”叫得心酥肠软,当下抱在怀里亲个不够。麦绒又要去抱柴禾烧锅,要打荷包蛋了,回回挡了,两人一前一后赶了牛就上了山梁。
  梁上是一亩二分刀把子地,回回套了牛来回犁着,麦绒就拿镢头挖牛犁不到的地角旮旯。歇晌的时候,她把孩子又拴在一棵树下,自个回家去烧了一瓦罐开水,抓了一把自己炒焦了的山茶叶。因为离镇子远,又跑到近处的人家里借了一盒纸烟,一并儿给回回拿到地头。回回瞧这女人这般贤惠,倒不明白怎么就和禾禾过不在一起?当下也怨怪麦绒不该这么破费:他有的是旱烟末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