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12页)


迎亲的队伍一走,这边场子上就摆开桌椅板凳,安放坛酒、香烟、瓜子、糖果。早有小孩子在那里偷着往口袋里抓,宁家公司的几个马崽就如卫兵一样四周守看,并且打了一个孩子的耳光。孩子一哭,孩子的娘就和马崽吵,许多人又拥过来看热闹。夜郎忙让黄长礼去两边熄火,场子里才安静下来。不论了迎亲队去了刘氏娘家,怎样在那里又摆了桌子让迎亲人吃酒,又怎样设祖宗牌位行礼奠拜,刘氏又如何没完没了地唱哭娘歌,唱骂媒歌,众伴娘又如何唱坐堂歌,唱添箱歌,直挨过两个小时,花轿启动,媒婆手提了喇叭与追看花轿的观众逗趣取乐。单是迎亲队抬了轿走两步退一步到了戏台的场子,进行着古老的严格而繁琐的焚香、奠酒、抛豆、撤谷、扯灰、丢钱、跳火、踩毯、踢筛一系列规程,方由新娘的哥哥背了新娘到洞房,夜郎都觉得厌烦了。但观众却苍蝇一般挤着要看新娘,品头论足,一直待新郎新娘上了台上的洞房。一对新人又在台上拜天拜地夫妻交拜,爆竹响得天摇地动,强烈的火药味呛得许多人都咳嗽了,家院才喊:“开——宴——喽——!”所有的人全都入席,一时人人口里叼烟,个个划拳对饮,四道干果,四道凉菜,四道热菜,四道汤羹,依次上齐,吃了个不亦乐乎。
吃饭人大乱,头一拨吃过了,后一拨又坐上席去,竞有十多个讨饭者囚首垢面也往桌上挤,宁洪祥立即让马崽撵了下去,专门用大粗碗一人一碗米饭,上面夹了菜让坐于场边的土台上去吃。这时就有人来对宁洪祥说:“魏家的一帮人也来了,让入席不入席?他们狗日的抢咱的矿位,打咱的人,还真有脸来吃饭!”宁洪祥说:“魏家的?他满肚子长了牙恨咱,他还得来嘛!来了就让吃,也可让全镇人看看到底谁是龙谁是虫嘛!”马崽说:“我嘱咐厨房了,给他们那一桌特做一道菜,上面是针菇,下边是禾秸节儿——全当是喂牲口的!”南丁山赶忙说:“这使不得,有理不打上门客,那样羞辱人家,一旦打闹起来,演出就麻烦了!”宁洪祥就阻止了马崽,让一视同仁吧。宁洪祥就瞧着乱哄哄的场子喜欢地说:“热闹热闹,过去听说过设粥棚吃舍饭的,今日我是体会到了!”南丁山说:“今日花消不少哩。”宁洪祥说:“是不少,可你不知道我在饭场上走来走去的心情是多好的——巴图镇上谁能这样?”三个小时后,席面结束,一个马崽小跑过来说:“宁总,清点了餐具,碗少了二百个,筷子几乎少了十把。”宁洪祥说:“这才胡说,饭场上我看见不小心摔破的碟子碗大不了有十几个,怎么会少了二百个碗?再清点清点,明日还有一顿的,不要像今日没碗少筷!”马崽低头应诺而去,南丁山也觉得纳闷,来吃饭的莫非吃了饭还把碗也带了回去?
晚上戏班照例开会总结,邹云在门口悄悄给夜郎招手,夜郎出来,邹云说:“你去陪宁总喝喝酒吧。”夜郎说:“有你在,要我去干啥?”邹云说:“他一肚子闷气,也好去劝劝。”夜郎说:“他生闷气?生戏班的气吗?”邹云更压低了声音说:“今日吃饭饭碗少了二百个,刚才有人去厕所,看见粪池子里飘有筷子,用了竹竿去拨,偶尔发觉池下有什么东西,拿了捞兜一捞,竞捞出一百五十六个碗来,又去宁家左邻右舍的厕所里捞了,又捞出三十个碗。这都是吃饭人在恨宁家,故意吃了饭把碗丢到粪池去的。你说这人心??白吃了人家的饭还要糟踏人?!宁总听了,发了一顿火,拿了酒来和我喝,我倒害怕他喝闷酒喝醉了。”夜郎听了,一时觉得丢碗的人做得过分,却又想这一定是宁家平日人缘不好,今日又这么显福暴富,忌恨不过。就说:“有这回事?可见人心并不是用钱能买通的,我去能劝说什么?”邹云说:“他怎样待乡亲,乡亲怎么待他,这与咱无关,可宁总总是待咱们不薄的,去说几句宽心话你也不肯吗?”夜郎只好随她去了。一到办公楼的套间,果然见宁洪祥一脸铁青,夜郎装做什么事也不知道,只陪着吃酒,准备着一旦宁洪祥提起少碗这事他再劝说,没想宁洪祥只字未提,夜郎就陪吃完那瓶酒后回去睡觉。
《刘氏四娘开荤店》,顺顺当当演出了,第四天,也就是最后一场,因为《目连救母》里有刘氏在阴间被下油锅、上刀山、过血河,需要舞台灯光效果,白日露天场子是不能演的,只能安排在晚上,早晨里夜郎就和黄长礼去过风楼镇了。过风楼镇上原是也有一个小戏班的,年初班主暴病死了,戏班也作鸟兽散,班主的家人就想处理行头。昨天南丁山得知消息就交付夜郎去办,夜郎偏要黄长礼和他同行,一路上夜郎就又询问起再生人的事,黄长礼说:“到了戏班,我才知道还真有个阴间,我倒后悔不该赶了我那爹,让他死了一次又死了一次!——听说你得了我爹那枚钥匙?”夜郎说:“是有枚钥匙,可怎么能是你爹的呢?”黄长礼说:“我不响你要的,只是问问罢了。你说,咱死了,也能做再生人吗?”夜郎说:“再生人是转世又做了人的,这不容易的,大多只能做鬼。”黄长礼说:“我不愿做鬼,鬼是没形,死鬼。”夜郎说:“鬼也有活鬼嘛,咱演鬼戏,还不就是活鬼?!”夜郎就问那再生人的古琴,黄家以前是真有过琴吗?黄长礼说:“我记不得以前的事,我娘说,真爹在世的时候是有过一把琴的,他拜过一个和尚做师傅,可‘文革’中就不知琴失到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