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日,丁琳来,满屋子一股檀香味,见虞自在窗前弹琴,库老太太一边看着虞白一边剪纸。地上铺开着一幅作品,是一个操琴的女子,女子已剪贴出,头部是侧面的,却出现两只眼睛,双手拨了弦,手指竟为二十个指头;琴无琴座,安放在一只卧伏的红狐背上。丁琳看了,一下子抱住也蹲坐在一边看着的楚楚,惊得说道:“这简直是毕加索的作品么!”库老太太说:“你说这鼻子太勾了吗?”就极快地用剪刀铰绿纸,铰成了,将原来的鼻子揭去,重贴新的,竟是一支未开绽的栀子花,花下弯曲的叶瓣正好做了两个鼻翼。丁琳大加赞叹:“虞白,真是毕加索,毕加索!”库老太太说:“什么鼻加锁,鼻子上加上锁不好看的。”丁琳和虞白哈哈大笑,前俯后仰的。库老太太说:“你们城里人笑话我了?”虞白说:“这是丁琳,我的好朋友,她是夸奖你哩。毕加索是个人名,外国的大画家,她说你比洋人的画还要好!”库老太太一高兴,反倒谦虚了,说:“我一个瞎老婆子比洋人好?不好,不好,我那死老汉没说过我一句好的话,别人家的媳妇自家的娃,他总瞧着我不入眼哩!你们还说我好,好了就给你丁同志剪一幅来!”丁琳说:“就叫我丁琳。——我可不敢白要你的,我要买的。”库老太太就看虞白,说:“这不行了,你是虞白的朋友,我怎能收你的钱?”当下剪完了虞白弹琴那一幅,问丁琳想要些什么内容的回?
丁琳说:“你老儿随便。”库老太太说:“你额上发际有个三角,是美人坯子,我年轻时就有的,你瞧瞧。”她撩起自己的头发,额头上并没有那个三角发际。库老太太说:“女人活在世上也就是活男人哩,长得不好,晚上连蚊子都不来咬的。可你长得好了,狼也叼你,狗也吠你,什么样的男人都要来骚情,惹得是是非非,你的命也就不好了。你的下巴长得尖,钱倒攒不下哩!你想不想多要钱?”丁琳说:“我不嫌钱多。”老太太就抓过一张油光红纸,左一折,右一叠,咔哒咔哒剪起来,等剪出来了,是一张完整的圆形图案,图案正中是一个老太婆,一手指天,一手捂胸,胸上有一只彩鸡;说,指天是说古论今,捂鸡是心中守机。绕着老太婆的是山川,是古木,是五谷成熟,是五毒出动。虞白和丁琳迭声叫好,老太太不笑不理,耷眉搭眼,嘴里却在说:
撇个火,点个灯,婆婆给你说古经。羊肉膻,鸡肉顽,猪肉好吃咱没钱。核桃空,枣儿虫,丢下柿子还没成。红萝卜,卖疯啦,今年生姜膛空啦。
丁琳说:“你说的什么?”库老太太说:“我说了什么?!”虞白说:“她常常这样,剪到兴处嘴里就念叨,她是一字不识的,顺嘴往出说,还都能押韵,过后问她,她倒记不得了。听民俗馆里人说,她在乡下剪纸还为人治过病,就是这样又说又剪的。她给我剪了那么多,出言倒只一次,初见你就给你这么办了!”丁琳说:“我有福嘛,大年初一,我到隔壁人家去,饺子里只包了一枚钱的,一家人谁也吃不到,偏我去了让我吃,我不吃,硬夹了一个要我尝,一尝就尝出个钱来!”虞白说:“就你有福!可你别得意,大娘给你剪纸指天捂胸画,是让你‘守口如瓶,心系一处’,你别三心二心五花八门的心,死猫烂狗的都吃!”丁琳叫道:“我又咋啦,我又咋啦?爱情难道只有一次吗?!”虞白说:“那些大款,整日陪人去饭店,一顿饭千儿八百;那些做大官的,整日开会坐主席台,你以为那就是福吗?那叫瞎福,算不得真正的福!”丁琳说:“什么算真正的福?”虞白说:“真正的福是清福,人常说,人生难得半日闲;心境闲静之人才能享受到清风呀明月呀的,清风明月这么地好,就是有些人享受不了,整日忙忙碌碌,身累心累,守倒守的是一个高工,高工却只迷他的研究,自个睡在高级席梦思床上想如何发篇稿件呀,想约一个什么人呀,夜夜无眠!”丁琳说:“好么,你挖苦晦!我没有清福,你有清福怎地也害神经衰弱,眼圈发黑?或许要说这是内分泌紊乱,不找个老公有不找老公的自在,可没问一问,为什么内分泌紊乱?身体不好着哪里还有浊福清福能享?再说大自然中除了清风明月还有人,人是天地之灵,连一个男人都没享受过,还谈得上什么清福?!”说得虞白脸上红一片白一片,发急了说道:“好呀丁琳,笑话我没个男人了!你瞧着我找一个男人给你看!”说罢倒羞于看丁琳和老太太,抱了楚楚到窗前,将楚楚放置在窗台上,操琴弹一曲姜白石的“玉梅令”:
疏疏雪片,散入溪南苑,春寒锁旧家亭馆。有玉梅几树,背立怨东风,高花未吐,暗香已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