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第4/4页)


子路一觉醒来,窗子上一片阳光,脑子里的第一念头:天晴了?爬起来西夏却不在了,问娘:西夏干啥去了?娘说头明搭早的起来,只说一句话她去镇街呀,也没说干啥去。娘又问:“她干啥去,你也不知道?夜里吵什么啦?”子路脸一下子阴下来,气呼呼地说:“娘,我得明日回省城哩!”娘说:“说走就走呀,不是还没和菊娃说那事吗?”子路说:“我一个人走!”就起来收拾行李。娘再问什么,他也不答。西夏到天黑才回来,娘有些埋怨:“你一出去也是个沉勾子,一整天里不落家,子路都生气了,收拾行李说是明日要回省城呀!”西夏说:“我们说好了的,让他先走,他的假是早到期了。他走我不走的,我还陪娘!”娘说:“你和他致气了?”西夏说:“致什么气,哪儿有什么气致哩?他走了,我和菊娃姐好好谈呀,她要愿意去省城,我和她一块儿去,让子路先回去寻住的地方,还得找个打工的单位呀!”西夏笑呵呵的,娘却在她脸上看,像看书一样,说:“子路是蔫驴,犟得很,我还以为你们致气了!”西夏就看子路,子路脸还是拉得老长。西夏就过去,把一颗梅杏干塞到子路的嘴里,她是在镇街的商店里买了一包,回过头来让娘也吃一颗,娘不吃,转身便去厨房端饭了。西夏笑了笑,低声说:“你真的要走?”子路说:“我说话不算话,我还是男人?”西夏说:“计划在高老庄要怀上一个娃哩,这下就毕了?!”子路哼地一声,坐在了椅子上。西夏说:“好,那你就走,等我也回城了咱们再说。我只希望你在走之前,啥话也不要对娘说。”
《高老庄》里依旧是一群社会最基层的卑微的人,依旧是营营苟苟的琐碎小事。我熟悉这样的人和这样的生活,写起来能得于心又能应于手。为什么如此落笔,没有扎眼的结构又没有华丽的技巧,丧失了往昔的秀丽和清晰,无序而来,苍茫而去,汤汤水水又黏黏糊糊,这缘于我对小说的观念改变。
我的小说越来越无法用几句话回答到底写的什么,我的初衷里是要求我尽量原生态地写出生活的流动,行文越实越好,但整体上却极力去张扬我的意象。这样的作品是很容易让人误读的,如果只读到实的一面,生活的琐碎描写让人疲倦,觉得没了意思,而又常惹得不崇高的指责,但只读到虚的一面,阅历不够的人却不知所云。我之所以坚持我的写法,我相信小说不是故事也不是纯形式的文字游戏,我的不足是我的灵魂能量还不大,感知世界的气度还不够,形而上与形而下结合部的工作还没有做好。人在中年里已挫了争胜好强心,静伏下来踏实地做自己的事,随心所欲地去做,大自在地去做,我毕竟还有七卷书要写。沈从文先生在他的《边城》里说“他或许明日就回来,或许永远也不回来了。”我套用他的话,我寄希望于我的第十七卷书,或者就寄希望于那第二十四卷了。
另,文中的碑文参考和改造了由李启良、李厚之、张会鉴、杨克诸先生搜集整理的《安康碑版钩沉》一书,在此说明并致谢。
一九九九年六月十日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