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第2/4页)


  支书终于宣布开会。他说今日开会就是评救济粮,大家都知道了吧?大家说知道,这多天了就盼着开会,盼得眼里都出血了!支书说,我估计都知道了,要么人来得这么齐呀!大家就猜想支书一定像往年一样要说救济粮是共产党给我们的救命粮,要是在旧社会,饿死了谁管你?民国十八年的时候,千里赤土,万村萧条,人见狗想吃狗,狗见人想吃人啊!古炉村是人死了一百三十二人,户绝了四十七户呀!天布他爷是咋死的,是在后洼地挖坑埋一天死去的六十二人,挖着挖着自己也饿死了,一头栽进坑里。铁柱他姑是咋死的,他姑那时还小,饿晕在打麦场上,叫狗就活活啃成了骨头架。得称他那二爷吃过死去的人肉,吃得发了疯,看见啥都想吃,拉住人就咬,让村人拿乱棒打死的。现在逢上了好社会,年年给我们发救济粮啊,所以,饮水思源,知恩图报,我们要不忘毛主席,不忘共产党!但是,支书今日就没说这些话,他却在说丢钥匙的事。他说古炉村世世代代的风气很好,除了几次大的年馑,从来都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进山打柴或去帮人割漆,或者去北稍沟煤窑上拉煤,谁的一只草鞋烂了,就将另一只还没烂的草鞋放在路边,为的是过往的人谁的草鞋也烂了还可以换上另一只。秋季里收回来的包谷家家就放在檐下的簸箕上,鸡圈没上过锁,猪圈也不安门,锨呀锄呀镰呀耙呀用过了就撂在门口或者干脆扔在地头。大家说说,我这支书当了十年,村里丢过什么,谁又偷过什么?大家说:没偷过!麻子黑说:没人偷过包谷棒子?没人偷过柿子?没人偷过秃子金家的皂角和长宽家的桃呀杏呀?!支书说:十个麻子九个怪,你就会怪叫,让人知道你是麻子黑是不是?哪个地方没人偷过一两个包谷棒子,没人偷过生产队的一窝两窝红薯,没偷过隔壁的桃呀杏呀的,那都是为了嘴能尝个鲜么!有人就说:对着的,麻子黑不偷,担粪从来不偷吃!麻子黑说:不偷东西偷人么,有没有张三偷了李四媳妇的,有没有姑娘偷汉子的,有没有公公偷了儿媳妇?支书拍了桌子,训道:麻子黑你给我把×嘴闭上!麻子黑不说了,嘟囔了一句:还有偷没偷着的哩。就坐下了。所有人都在笑,说:这狗日的麻子黑!全场一时乱哄哄了。支书就再拍桌子,说:不要笑了,不要乱出声说话!他继续他的讲话,说古炉村从来是人心向善,世风纯朴,可是,最近接二连三地丢钥匙,偷钥匙干啥,偷了钥匙不能吃不能喝,又没听说谁家再丢别的东西,很明显,这说明有人要故意生事,搅和人心,引起惊慌,要给社会主义抹黑,要给我支书的脖子下支砖头!他说得严肃起来,大家都鸦雀无声,支书却不说了,拿眼睛看每一个人,每一个人就把眼睛也看着支书,生怕目光慌乱而让别人怀疑自己心虚。但是,支书在这个时候歪了一下头,吐了一口酸水。满盆就叫葫芦:支书胃病又犯了,你那儿有没有开水?葫芦说:牛圈棚哪有开水?满盆又对杏开说:你到家里提热水壶去。支书摆摆手,说:不用。接着说:评救济粮前我为什么说丢钥匙的事,就是丢钥匙事件给我提了个醒,阶级斗争总会有新的情况新的问题出来,就是在任何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国家能年年给我们救济粮,我们就要爱人民公社,爱生产队,古炉村历来是洛镇的红旗村,我们就要守住这面旗不掉颜色。我在这里放一句话,谁要给古炉村抹黑,我朱大柜是不会饶过他的,这救济粮也甭想吃上一颗!
  下来,满盆开始讲救济粮的具体分配方案,他讲了前年是平均分配,人人有份,这样按人头分,虽然家家都有困难,可十个指头并不一般长,有的人家里有事,比如着了火呀,修了房子呀,生了病呀,嫁娶婚丧呀,花销就大,有些人家里男人多,饭量大,有的人家里不会安排,不会计算日子,所以按人头分配就起不了救济粮的意义。去年是村干部开会分配,事后大家意见又很多。在总结前年去年的经验教训下,今年大家来评,使救济粮真正救济给最需要粮食的人家。满盆讲完,就让大家发表意见,看到底该评给谁家,又评多少。他这么一讲,全场静得像死了人,足足有一锅烟时间,只有旁边牛圈里牛的反嚼声和牛的尾巴摇过来摇过去的风声。狗尿苔拿着眼睛看每一个人的脸,脸都是些柿饼状,或者土豆样。突然有人咳嗽了一下,接着好多人都咳嗽了。支书说:不是话都多得往出溢吗,咋没话了?都咳嗽哩,喉咙里有了鸡毛啦?半香就说灶火:吃啥烟哩,呛死人啦!灶火说:你家炕上不呛,你不要坐在这里么。半香说:我不坐在这里,你一个人吃独食呀?!灶火说:坐在这里,也没你的!半香说:为啥哩,为啥?!支书说:灶火,你站起来,你先说。灶火说:我没啥说的。支书说:你平常谈话一笸篮,正经话就没你啦?狗尿苔就推灶火,一用劲,灶火没动,他倒放了一个屁。这个屁大家都昕到了,想笑又不能笑。牛铃说:你晌午饭吃蒜了?狗尿苔撅了屁股,说:你再闻闻。麻子黑说:狗尿苔你先发言了,你继续说!大家终于忍不住了,都笑。支书说:闹啥哩,闹啥哩!全场又静下来,还是没人说话。来回在吃红薯片子,红薯片子太硬,拿牙咬着扳下一块,发出很大响动,老顺用他的烟包掷过去,来回不再吃了。行运说:都不说话,在肚子里打小九九哩。我说,给谁家评?首先给娃娃多的人家评吧,娃娃都是开口货,一顿吃不饱就哭,咱村的娃娃都是头大脖子细。行运的孩子多,他早上就在巷子里打儿子,骂儿子肚里有掏食虫。行运的话还未完,开石就说:我同意行运叔说的。但立即田芽反击:开石,你媳妇本该早生了,迟迟不生,是不是等着救济粮呀?开石说:那是生娃娃哩,我不让生娃就不出来啦?你生过娃没有?田芽是没生过娃,她婆婆一直不满意。开石这么揭了短,田芽急了:我就没生过娃,咋,没生过娃的人一屋哩,别自己快有娃了就说话占地方!她拿眼看戴花,戴花没吭声,长宽说:扯那屁话干啥呀?田芽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我说什么过头话了?你媳妇要生呀,把队里的几十斤包谷都拿去了,还想再分呀?面鱼儿站起来要说什么,嘴卜卜地说不出来。他老婆说:那几十斤包谷是做酒呀,谁吃一颗叫谁烂了肠子肝花!牛铃说:要我说呀,孩子多的不该评,应该给壮劳力评。壮劳力出工哩,粪担子尿担子不离肩,饭量又大,娃娃们分口粮和大人一样,但娃娃吃得少,家里并不缺的。行运说:谁生下来就是大人?谁不是从娃娃长大的?娃娃干不了活,就不给吃,捏死去?!各自说过了,气呼呼坐下去,就又都没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