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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田中正成亲这日,陆翠翠已昏死过数次,天黑点灯时辰,精神却好了许多,竟能翻身下了床,要弟弟扶了她去找田中正。陆老头说:“翠翠,你去不得的,田中正既然是狼虎之人,今日他结婚,你去他会见你吗?”翠翠说:“我就要去当面臊臊他!他是怎么给我说的?他把我害成这样,他倒去快活结婚了?!我知道我活不长了,可我也不能让他和那个老母狗婚结得自在,我死也死在他家堂上!”她下了床,行走了三步,一下子栽倒下来,陆老头和儿子忙去搀扶,她瞪着眼只是吐着“田中正”三个字,连吐三声就再无气息而死了。

陆家父子痛哭一场,给翠翠穿好衣服,梳洗了头面,停放在堂前。四邻八舍闻风叫嚷,过来帮着料理后事,有好事者知道翠翠的死因,飞报了田一申,田一申就慌作一团赶到田中正家中。

田中正急急赶过州河,在镇中杂货店买了两刀麻纸,来到陆家。陆家乱糟糟的,屋里屋外拥满了人,有来探听事情真底的,有来叹息的,有来瞧热闹的,几个妇人在替死者缝制葬衣,更多的人则是从楼上抬动一具旧棺材。这棺材是几年前陆老头为自己预备的,没想女儿先要占用,人生无常的悲凉使他站无力气,蹲在一旁老泪纵横。当有人叫道:“书记来了!”他默然起立,双手接过了田中正手里的麻纸,喊叫儿子取凳子让书记坐。儿子却一见田中正,怒目双睁,恶狠狠问道:“你害死了我姐姐,你还来做什么?!”陆老头忙过去捂了傻儿子的嘴,让人拉到后院去,就对田中正说:“书记,你来了,真亏了你能来……这孩子命里活该没福啊……”田中正并不答言,自个去了灵堂床上,揭去了头布,呆呆地端详了一阵陆翠翠。陆翠翠瘦了许多,一脸凶相,这倒使田中正吓了一跳,一股冷气从后背直蹿至脖项。他在那里呆了很长时间,满屋里的人都静下来看他,他便从怀里取出一个纸包来,打开了,竟是田有善的夫人送他的新婚老婆的那串项链,套在了陆翠翠的脖子上。

田一申过来说:“书记,你是该走了。”田中正没有回答,突然伸手在陆翠翠脸上摸了几摸,甚至是又气又怨地拍了一下,说:“翠翠,你怎么就死了?你怎么就死了!”两行眼泪流下来,低头就走出门去了。

田中正的举动,使在场的人皆感动了,陆老头哇的一声嚎哭起来,扑在翠翠的身上。田一申把陆老头扶起,叫到另一间房子里,从身上掏出二百元来说:“这是书记掏的安葬费,你收下吧,去请一班‘响器’,吹吹打打超度翠翠的亡灵吧。书记说啦,以后你们家有什么难处,可让去找他。”陆老头当下收了钱,说道:“书记能来看她一眼,这也是翠翠的福了。你替我谢谢书记,让他往后也能常来我家啊!”送走了田一申,自己回头看一眼女儿的僵尸,无尽的悲凉使他又五脏扭动,却自言自语道:“这也好,这也好,翠翠她去得也不亏了。”田中正一个人先回到了乡政府的办公室,石雕木刻般地坐着落泪。当回到大院的田一申一声声叫他的时候,他拒不开门,田一申站在门外劝他,要他不要为一个女人伤心,他竟破口大骂,骂田一申不是好东西。田一申静静听着骂,却听出骂着骂着就不是骂他了,骂的还有他田中正自己,还有田有善,连他们田家和那巩家都骂到了。田一申吓得坐在门外不敢回声,也不敢离去。足足一个小时后,田中正恢复了冷静,他意识到陆翠翠是为了他的前途事业而失掉了,而曾经得到的陆翠翠却也正是他这个书记才得到的。翠翠已死,死了的就死去吧,既然为了前途事业失去了许多,他才要更加看重自己的前途事业,而得到他更要得到的东西!他打开了门,没想田一申还坐在门口,他真有些感动了,甚至有些抱歉,说:“你还没走?”田一申说:“你今晚是新婚之夜呀,你一定要回家去!”田中正是在说给田一申,也是在说给自己,喃喃道:“我是要回家去的,我是要回家去的。”这时候,镇东的十字路口上,一堆送亡魂的阴纸烧起来了。黑黑的夜里,它红得像一堆血,渡口上的韩文举看见了,仙游川的村人也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