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第2/11页)
我和哥哥不知道正在倒霉的父亲是在表演他的革命秀,他选择了大年三十这个好时机。几天以后他在自己的交代材料里大写特写了这个革命化的春节,以此表达他对毛泽东和共产党的赤胆忠心。
我们一家四口咽下了糠团子,我母亲清理了饭桌之后,我父亲铺开一张大于桌子的白纸,全家开始写大字报了。大字报的主题是「斗私批修」,就是要打倒和批判我们脑子里的自私思想和修正主义思想。我父亲的右手在砚台里磨着墨汁,神情庄重地告诉我们:「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我们要认真地进行一次批评和自我批评。」这让我和哥哥兴高采烈,我们两个抢着要首先说话。我和哥哥互不相让,都想拔得自我批评的头筹。我的父母让我先说,因为哥哥比我大两岁,他应该将这个机会让给我。可是我眨着眼睛不知道说什么?我一下子没有找到自己的自私思想和修正主义思想。我哥哥在一旁急躁起来,他想先说,我父母没有同意,开始启发我,说我刚才吃糠团子时觉得食道有些疼痛,就是自私的思想在作怪。我如释重负,不过仍然有些担心,我问父母:「能不能再算上修正主义思想?」
我的父母商量了一下,认为这是我思想深处的小资产阶级作风在兴风作浪,而修正主义里充满了资产阶级的坏东西。他们点点头说:「可以算上。」
自私和修正主义都有了,我就放心了。轮到我哥哥了,他骄傲地说了起来,有一次他在街上捡到两分钱,没有上交给老师,而是买了两颗糖自己吃了。我的父母郑重其事点着头,说我哥哥的这个行为和我刚才的十分相似,也是自私和修正主义两者皆有。接下去是我们的母亲斗私批修了,母亲之后是父亲。他们都说了一些不痛不痒的小错误,这让我和哥哥有些失望,尤其是我们的父亲,在自我批评的时候只字不提「逃亡地主」和「走资派」。我哥哥首先向父亲发难,他义正词严地问:「你是不是逃亡地主?」
我父亲表情沉重地摇了摇头,说他们家在全国解放前就破产了,所以在土地改革的时候被划分成了中农。我母亲在一旁鸣冤叫屈,说如果不是曾经有过两百多亩田地,我父亲家的成份应该是贫农。我哥哥严肃地举起右手,问我父亲:「你能向毛主席保证吗?你不是地主。」我父亲庄严地举起右手说:「我向毛主席保证,我不是地主。」
我不甘落后,也向父亲发难:「你是不是走资派?」我父亲还是摇头,他说自己虽然在解放前就参加了共产党,可是一直是在做技术工作,他一直是外科医生,不应该算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我学着哥哥的样子举起右手:「你能向毛主席保证吗?」我父亲再次举起右手说:「我向毛主席保证。」
然后我们三个看着父亲写下了这张避重就轻的大字报,这是第一张批判我们自己的大字报,而且是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写成的。我父亲写完以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把毛笔递给我母亲,我母亲签名后是我哥哥的签名,我的签名排在最后。我们开始讨论将大字报贴到什么地方?我说就贴在我们家门口,可以让邻居们看到我们大年三十晚上的伟大行为。我哥哥说应该贴到电影院的售票窗口,那里看到大字报的人更多。父母肯定在心里痛骂我们这两个小王八蛋了,他们只是为了做秀,为了表明自己的革命精神和政治觉悟,他们并不想让别人看到这张大字报。而且这张大年三十的大字报具有很高的实用价值,可以在我父亲的交代材料里出现一个光彩的段落。
我们的父母虽然心怀不满,脸上仍然露出赞许的表情,他们点头说我和哥哥的主意都很好,问题是贴到外面去的话,我们自己不能时刻看到这张大字报了。他们耐心地解释,这张大字报是批判我们自己的,应该贴在自己家里,让我们时刻警惕自己过去的错误,从此紧跟毛主席永远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当时我们家还没有搬到医院的宿舍楼,我们住在名叫向阳弄的一所房屋里,是一间大屋子,中间隔开的墙是用铁丝将竹子横竖绑扎起来,再在竹子上糊上旧报纸。我父母睡在里面的床上,我和哥哥睡在外面的床上。我们觉得父母的话有道理,同意将这张大字报贴在家里,但是我们有一个条件,就是不能贴在里面父母的床头,要贴在我和哥哥的床头。我们的父母欣然答应。
不久之后,我父亲被下放到了农村,他身背药箱走在乡村田间,给农民们治病。当造反派意识到他们是放过了我的父亲,再去农村抓他时,已经找不到他了。朴实的农民们保护了他,把他藏了起来,让他非常幸运地躲过了文革早期的革命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