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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他夫人的喜色竟作为病态解释了。当他正在这样作想的时候,他的夫人从一个包裹里拿出了一只铝制的小锅来,这使他惊骇得出乎意外。

“啊啊,这是二等呢,怎么那样不避人哟!”

他急忙顾盼了那对有钱人的夫妇一下,但那男的正展着一张英文报在面前,女的背转身看着窗外,两人象在私议着什么的光景。

“他们没有看见倒还好一点。”

他便赶紧做了一个手势,叫他夫人赶快把锅来藏起。但他的夫人却没有懂得,反转从锅里取出了一只煮熟了的鸡蛋来递了给他。他当然是摆着头不要了。

“啊,没有法子!没有法子!”

孩子们却吃得上好起来了,雪一样的蛋白含着有红心的蛋黄,这使他也吞了好几次的口水。

他们今天清早只吃了些昨晚剩下的冷饭,忙了大半天,中午不消说也是不曾开火的。这些鸡蛋是他的夫人昨晚煮熟在那儿,预备在车中做点心的。

“啊,没有法子!没有法子!”

一滩一滩的口水尽往下流,他自己责备着他的伪善起来了。但他又不肯自己负责,他在心里只是加劲地咒骂着那对有钱的商人。

“嗳,就是你这对暴发户作恶!是你们把社会腐蚀了,使社会生出了贫乏病来,大胆的人变成了强盗,小胆的人便变成了伪善者。是你们把我害了的,把我害了的!”

他想着想着,又把口水吞了几次。

“好!读书罢,你在看英文,我也懂德文呢!”

他从衣包中取出一本Ernst Toller的剧本《Die Wandlung》来了。随手翻开第一篇,故意放出声音低低地哦念:

Zerdribche den Kelch aus blitzenden Kristallen,Von dem die Wunder perlenteuend filllen,Wie Bluetenstaubaus dunkelroten Tulpen,……①

①作者原注:(大意)

把灿烂的水晶杯倾倒,

惊异象真珠股高贵地零落,

有如花粉坠自绛色的郁金香,

……

他们乘的火车是直往九州南端的鹿儿岛的。要往佐贺,不能不在鸟栖驿下车,车长来报告换车的地方,鸟栖市就在前站了。

爱牟夫人又忙着用腰带来把幼儿背在背上。

——“不要背,东西喊‘红帽子’①来拿罢。”

①作者原注:指搬运夫、脚夫。

——“怕没有‘红帽子’呢。”

爱牟夫人结局没有听他的话。有钱人的夫妇白眼看着他们,他恨他手里提着的包裹不能立刻变成两个炸弹。

乌栖市到了,原来是有“红帽子”的,爱牟终竟招呼了两个来替他搬了行李。

“有钱人哟!你看看我罢!我能使用两个‘红帽了’呢!”

这回的二等车上人是很多的,人多的时候容易遮丑,这使爱牟心中生出些余裕来了。

无力的秋阳晒在窗外的田园和山岭上面,总好象有几分忧郁的样子。

他的儿子们因为刚才的兴奋过了余,这回却是沉默着了,一种苍凉的菜色在小小的脸儿上浮漾。

“啊,我这几个可怜的孩子们!他们不知道感触了些什么?我们的生活实在是不安,实在是危险,我们是带着死神在漂泊呀。……在这一两个月内做不出文章来,以后的生活怎堪设想呀!……啊,危险,危险!……”

他又在感伤着了。

他的精神所采取的总是这样的一种路径。注意力分散在外界的时候,不是和小儿一样无谓地欢喜,便是和歇斯底里的女人一样,无谓地猜忌;注意力一收回到自己的时候,他又执拗地悲观着自己的生活上来。他的生活其实又何曾有多大危险呢?他的能力并不是没有方法去求他生活的安全,但他总是害着洁癖。他要诅咒资产阶级的人,不愿和他们合作,而他的物质欲望又不见得比常人轻淡。他所诅咒的资产阶级,岂是一朝一夕地所能推翻的吗,资产阶级不能推翻,他又不能低首下心地去干,所以他的生活只好长此漂流,他的精神只好长此波动了。

将近六点钟的时候,他们到了佐贺。在车站上雇了一部汽车,连人带行李一直坐往佐贺市北的熊川温泉。山水是久别后的重逢,时候又正是夕阳时分,这是一服无上的镇静剂呢。这使爱牟的精神变成了小儿。他坐在汽车中一路的感想把生活问题几乎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从人为的社会中回到自然来了。他的清兴是很葱宠的。但是文章不是工厂里出品的东西,他的清兴究竟可以支持到几时呢?他携着一家人来,只带着一两月的盘费,他布的是“背水阵”,贷借生活在后面压迫着的威力,想到山里来做些文章,山神有灵,能够使他不再“焚麦裂荷,抗尘走俗”吗?

他们在新屋旅社前下了车,他从他夫人手中把幼儿接过来,抱着在旅社前的菜圃中嘶了一次小便。菜圃边上有些黄白的菊花,还有些可怜的纤弱的“科时摩司”在沉静的黄昏中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