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瓜(第2/3页)

——“哦?终归死了吗?”

——“英国的报纸上说他的死是世界的损失,法国的大总统也亲自去吊他。”

——“唉,真个怕是世界的损失。France的作品我虽然没有十分亲炙过,但我想一个文艺上的伟人的死,在世界全体的文化上,比死五百个大总统,也还要损失得多些呢。究竟他们西洋人的眼光是要进步一些。假使在我们东洋,尤其是在我们中国,死了一个文人倒比死了一条狗还要不值钱了。”

——“哦,还有,还有。中国的战争停止了呢!”

——“停止了?是南边的,还是北边的?”

——“是江浙一部分的,我们来月总可以回上海去了罢?”

——“回去也是没有意思,和去年的一样。”

——“去年是你太不顾家了,你假如肯认真做点文章,我们决不会那样地不安稳的。上海不好的时候我们到杭州去。”

——“杭州我觉得没有这儿好了。那儿的‘九溪十八涧’,‘花坞’,算是比较好的地方,但都赶不上这儿。假使生活能够安全,我就老死在这儿也很情愿的。”

——“你在古汤住的馆子不是我们前回去过的吗?”

——“不是的,在前回的斜对面。因为浴客很少,我一个人住着两间房间,非常宽敞的。三面都是庭园,前面的园子里面有一个很大的池子是从山上引下来的活水。池子里面养着许多红的鲤鱼。真是再清静,再舒畅也没有。我每天清早五点半钟起来,洗了温泉之后便回到房里做文章,心思滞塞了就在庭园里面散散步,看看游鱼,或者又在回廊上晒晒阳光,脑里的思路不知不觉地就如象从山里迸出的清泉一样渐渐通畅起来。忍不住又起身去写。我的几篇小说都是这样写成的。”

——“啊,那真好了。”

——“并且待遇也还不坏。我去的头一天约定一块二角钱一天,下女满不高兴,吃食也不好。第二天早晨我加成两块钱,便一切都改变了。”

——“在这样的乡下两块钱一天算是上客了。”

——“但他们打着的招牌特等是四块呢。”

——“那样的客在暑天或者会有来的。”

——“你们明天和我一路去,我们到那里住去。”

——“不行,不行,孩子去了又会搅扰着你,你又要做不出东西来了。我们随后一星期会一次。这次你回家了,下一星期我们去罢。”

儿子们都睡熟了。

我在枕上把我的新作朗读给晓芙听着。

她慵倦了,几次欲睡我都惊醒了她,她用力把眼睛睁开,在唇边浮着微笑。

但我的一篇短篇的朗读还未终结时,她终竟睡去了。

慰安的空气布满了一楼,我的作品还有什么用处呢?

醒来的时候楼外还是黑暗的。

听着楼下的时钟声:一下,两下,三下……怕是四点钟了罢?……啊,还在打,还在打……足足打了十二点钟。啊,我才睡了仅仅三个钟头的光景。

晓芙和孩子们都还睡得很安稳的。

我随手把Jules Renard①的《Le Vigneron dans sa Vigne》②取来翻读。

①作者原注:鲁那(1864-1910),法国作家。

②作者原注:《葡萄园的葡萄栽培者》。

鲁那的作品我真喜欢,我在这儿寻出一种很谦和,很恬淡的空气。

他写的奥兰普姑娘就好象我的晓芙一样。

我读着鲁那的书,听到打了三点钟过后,我又睡去了。

清早起来领孩子们到溪边去洗检。已经六点钟过了,太阳还在山后,潭中的溪水呈深蓝色。水边的鱼秧看见人来都逃散了,但看人也没有坏心,又陆续地聚集拢来。

洗了脸转来,楼下的老头儿在柿子树上说话,树下立着他的老婆。

——“楼边上的又象少了几颗。”

他是又在数颗粒了。我顿时觉得他是看见了我们昨晚上投在楼下的柿皮。我心里阴晦了起来。

——“老板,我们吃的柿子是我从古汤买回来的呢。”

——“吓吓,先生,我没有说你们。”

他的意思是把我们的冤罪移到他养女夫妇身上去了。

——“人类这样东西真是不可救药!在这样原始的乡间,私有的观念怎么也这样牢不可破呢?”

吃早饭的菜是山芋羹,盐煮青豆,白菜炒香菇。

几天不在家里吃饭,今晨多吃了两碗。

饭后晓芙催我动身。和儿留我明天再去,我也想多住一天,托口把孩子们领出去剃头,但是村上的理发师今天都休息了。

动身走的时候已经是十点钟。

晓芙和儿子们送我。

我们走了两里路的光景,看见三个红果吊在岩头的山茶树上。果实比茧壳稍大,色韵和鲜柿一般。晓芙说是“乌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