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

阴历的年底看看已经到了。本来是送穷无计的爱牟偏又有几位朋友走来向他告贷,他没有法子只得拿了一篇小说去拍卖了。

价钱倒好,共总一万五六千字的东西,送去没一个礼拜也就掉来了八十块现洋,假使写小说能够就和书记生写字一样,每天都能写得一两万字时,那他每一个月也可以有两三千块钱的进款了。无如要写小说决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而他的笔尤其是很慢的。他用的每一个字虽不必如象法国的佛罗贝尔一样,要合上钢琴去求它的和谐,但他每写好一篇,至少总要推敲四五次。能够写好一篇已经不容易了,写好之后还要经过几次推敲,畸形的幼儿每每要被洁痹的母亲致死了。

就是他卖去的这一篇小说,虽然只有一万五六千字的光景,但他为它所费了的时间,前后伯有两个月的光景。——但是也好,两个月的苦工换得八十块钱来,可以糊口养家,可以周济友人,同时也使选稿的编辑者,买稿的出版家,做一番莫大的功德。这不仅是一举两得的卡情,还是一举三得四得五六得的呢。

八十块钱到手之后,他把五十块钱来应酬了友人。但是还剩下三十块钱他却怎么处分呢?

年关已经逼近了,上海市上的各大商店都是在廉价拍卖的时候。每天每天在报纸上登出大号字的“××公司大放盘”的广告,看看也只有两天了。

——“我们就往××公司去买mattress①罢,楼板上睡把骨头骨节都睡痛了。”

①作者原注:大垫褥。

——“我看倒不如买床的好。”

——“这房里怎么摆得下床来哟!大的两个孩子要一张,你要一张,我和三儿要一张,这房里怎么摆得下呢?”

的确的,象这上海市上的一楼一底的小洋房,前楼里面纵使摆得下三张小床,恐怕也没有多少空位了。并且他们的这间前楼还不仅是做他们的寝室的。这儿是他们吃饭的地方,孩子们读书的地方,游戏的地方。……这个万能的地方要到晚上才是供他们睡眠的。

他们是不应该知道了游戏对于儿童的发育上是不可缺少的东西!因为多了这番知识,所以也就多了一层痛苦。上海市上有什么地方可以供儿童游戏的呢?西洋人的公园并不是没有,但那只是西洋孩子的乐园,看护西洋孩子的中国奶妈可以进去,中国人的孩子是不能进去的!上海市上的一楼一底的住家又有什么地方可以供儿童游戏的呢?屋前屋后至多只有两个斗大的天井!客厅被朋友的家属寄寓着了,后楼的亭子间要作为书斋兼客堂,一座较为广敞的前楼,便不能不兼带着儿童游戏室的使命了。他们的三个孩子,跑是在这儿,跳是在这儿,抛球是在这儿,争闹也是在这儿,在这儿假使还要安上三张床,那三个孩子岂不是要逼进墙壁里去了吗?

多添一分知识毕竟是多添一层忧患。他们顾得孩子们的运动,便顾不得自己的疼痛了。

——“不错,还是买mattress的好,白天可以收起来,晚上再面起来睡觉。”

他和他的夫人在吃了早饭之后,这样商议了一回,便把三个孩子拜托楼下的友人照料,决意往××公司去买mattress。

两座六层楼的大公司对立在街道的两旁,形成了一个上海市上的“巫峡”,弥天的黑云屯成潮阵,连连地在屋顶上奔流,两岸的“巫山”就好象在动摇的光景。

汽车、黄包车、电车,不断地滚来,辰来,滚来,又不断地滚去,滚去,滚去。殷殷浤浤的人涛,黄色、棕色、黑色、白色,各形各色的人种。这是一幅背光派的画景。一分钟了,二分钟了,三分钟了,四分钟了……足足等了六分钟的时间,他们的黄包车才把这道横街渡过去了。

“大放盘”,“纪念赠品”,“照码八折”……白字红底的幌子,在各层的洋楼上招扬。××公司的大门就好象一个鳄鱼张着大口一样。

多少行人被这鳄鱼的口吞噬进去了,两架升降机在这鳄鱼的胸部,一上一下地就好象左右的心房,人是成了各血管中的血球了。

他们也成了两个血球,滚进升降机,登上四层楼的家具部去。

出乎意外是一床mattress要管二十一块钱。

——“为什么这样贵呢?”

——“还是打了八折的呢。”

——“究竟有多少大呢?”

——“六尺长,四尺宽,四寸厚,在double bed①上好面。面子是柳条花布。”

①作者原注:双人床。

价钱太贵了,他们踌躇了好一会,只好决计再把骨头去和地板苦拼了。

停不一会,他们走下南部的两层楼来,在儿童玩具部里走着。

——“前回圣诞节的时候,我们什么东西都没有买给孩子们,我们买些什么玩具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