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间中(第2/3页)

砖椁的前面是已经开发了,露出两个穹窿的黑洞就好象枯髑髅的额骨下的两个眼窝。

棺材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了。

——啊,这儿也是一对Romeo与Juliet!

爱牟抱着幼儿站在坑坎上,看着有力而锋锐的鹤嘴锄,很爽利地喙食着古墓的砖衣,他心里禁不住这样叹息起来:

——这当然是有钱,而且是有儿女者的坟墓了。这至多怕也不过两百年,或者连一百年也还不到罢?

——他们在百岁之前,想来也一定是享过幸福的人,他们即使不必便是由恋爱而结婚,但他们已经生儿育女了,想必彼此也是有些相当的爱情的。……

——但是,他们的幸福呢?爱情呢?儿女们呢?……

——“昔年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

爱牟生出一种淡漠的感伤,他竟把李白的这两句诗低低地讴吟了起来。

——人力的空费!财力的空费!

他的心机又转变了。

——假使这些砖土在百年前是修成了一道桥呢?

——假使这三人的苦工的劳力是用来替考古学家挖掘地层呢?……

——啊,但是终是一样的,终是一样的!

——“Ourselves must we beneath the couch of earth。

——“Descend ourselves to make a couch for whom?”①

①作者原注:“我们定然要长眠墓中,然而入地挖墓又为谁?”

他又默念起他所喜欢的莪默伽亚谟的诗来。

——“Dust into dust,and under dust to lie.”②

②作者原注:“尸体化为尘土,长眠在尘土下”。

真的,我们人世上有哪一种东西不会化成了尘土呢?冰河时代以前的恐龙,近代人的袁世凯!

——自有人类以来不知道有多少年,我们所踏着的地球的这件衣裳,恐怕没有一方寸不是人的血肉构成的吧?

——“昔年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

他低低地讴吟着又走回他的寓所去了。

他的夫人仍然在厨房中剥胡桃。

他走进厨房里去,隔着北窗再把平坟的三位苦工凝视了一会。

他好象自言自语一样的说:人的精力就是那样地浪费!

他的夫人也抬起头来了。

他看着她,十分严肃,而且十分感伤地诉说了起来:

——“我们再隔二十年,也怕已经化成了泥,我们的坟墓也怕是那样在被人平没呢!”

——“是啊,人生终是这样,不过总要活得有点意义的才好。”

他夫人这句话的意思十分暧昧,但他没有十分去追求,却又哀恳着她:

——“呐,我们以后不要总是口角了罢,人生总不过几十年。”

他说的时候,他的夫人已经埋着头又在剥胡桃了。

他把头偏下去想要看她的脸色,他看见一珠清鼻涕就象一粒肥大的真珠一样悬在她的鼻垂上。他伸出右手替她捏了。

她笑了起来,接着便说道:“天气冷,清鼻涕一珠一珠地滴在胡桃里。”

她又笑着问她大的两个小孩:“你们喜欢吃吗?才好吃呢!”

——“白话!”

——“白话!”

两个孩子同时叫了起来。

爱牟也发笑了,他把幼儿放在藤椅上,想立地上楼去写些什么东西,但他刚好放下,幼儿便做起很可怜的样子,扁着嘴就要哭的神气。他又把他抱着,一同走上后楼。

亭子间里的空气比刚才冷得多了,他刚才下楼的时候忘记把西窗关严,土缸里的火也将近熄灭了。

他把孩子放在地板上,去把西窗拉拢了来,他想把些有画的书给小孩看,诳着他。他找出了一本德文的Corning的《局部解剖学》。

但是孩子却又扁着嘴,紧闭着眼睛要想哭了,两个脸墩冻得已经成了紫色,因为嘴闭得很紧,颊筋的中央处已经洼陷下去了。

——“哦,乖儿,乖儿!不要哭,不要哭!你想睡吗?

他把孩子抱着跑到前楼里去,口里不住地唱着不成意义的睡歌,两脚不住地在房中盘旋。

亭子间里的Romeo与Juliet……平墓的工人……鼻涕的真珠……

他盘旋得不一会,孩子在他怀中睡熟了。他心里高兴了起来。

——好,我今天可以写一点什么了!

他用脚把一床棉被展开,铺在楼板上,十分细心地细心地把孩子睡下了。他又从壁上取下一件破外套来,轻轻地轻轻地盖在孩子的身上,孩子的好象冻僵着的两手和两脚,还微微伸了两下,但也没有声息,就好象一个石头,沉没在睡海里去了。

他心里着实高兴了起来。

——好,我今天总可以写一点什么了!

写什么呢?写什么呢?他自己跑进亭子间里去,把门反上了锁,把窗帷也拉拢了,他写的是什么,没有第二个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