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亭

小小的家庭中,低气压已经低迷了两三天了。

今天清早她因为头痛没有起来,她在床上对我说:“你无论怎么要去替他们找房子,去找一天也不要紧,到晚上来叫他们搬出去。”

我只是隐隐讽讽地答应她。

早饭是我弄来给孩子们吃了的,刚好把饭吃完,她又在床上催促,叫我定要出去找房子了。

我是再也不能忍耐,竟和她口角起来。

——“别人家是逃难到我们家里来的,况且又病在床上,我怎么也不忍叫他们出去!”

——“你不忍叫他们出去,你就忍我们母子们丢命吗?”

——“人不是那么容易丢命的!亏了你也是基督教徒,你怎么不害羞哟?”

——“怎么叫害羞呢?”她一翻身就从床上起来了。“不管是基督教徒不基督教徒,为人总是有限度的罢?仅仅一楼一底的小洋房,客堂被人占了,不要说客来不方便,就连孩子们玩耍的地方也没有,一天到晚歇在楼上。这你不是有眼睛看见的吗?孩子们受了传染,你怎么样呀?”

——“我也并不是说我不去找地方,不过这几天风声很紧,各地方逃难的人都跑到租界里来,空着的房子大都占满了,而且房金又贵。……”

——“你早几天在做什么呢?”

——“我早几天在做什么?我不是别人的听差!”

——“他们来的时候我不是就对你说过吗?同居是绝对不可的,万一有了不好的病痛,要传染给孩子们。现在不是应了吗?”

——“他独于要生病,这是谁也不能够预料的!病了要叫我赶他们出去,我实在是办不到。”

——“你办不到吗?我就去赶他们!”

——“你去!你去!哼!亏你也是基督教徒!”

我愤气冲冲地先跑下楼去了,她在楼上抢着辩驳:

——“你去替他们找房子,我出房金,这还亏了他们吗?”

——“你出房金!你有多少钱哟?钱是你的吗?”

——“唉?唉?你……你……你是这么袒护他们吗?”

她带着哭声嘶叫着也从楼上跑了下来,我把身子闪进厨房里面去了。她在厨房门口指着数说,说我屡次欺负她,把她当成愚人。说我欺负她不懂中国话。我的脑子愤恨得实在要爆炸了。

——“啊,一刀两断!一刀两断!你请回你的日本去罢!”

就给开了闸的潮水一样,这几句决绝的话竟从我口中喷涌出来。

——“回去!回去!不打紧!不打紧!但你也要说出一番理由来!”

——“理由!两人的性情这样不相投合,这不是比火还要明了的理由吗?还要什么理由呢?”

我尽我的喉嗓所能叫出多么大地叫了出来,愤气冲冲地拉开后门便窜走出去了。

——“亏了你也是基督教徒!亏了你也是基督教徒!哼!哼!

当面一股北风打到我的额上来,我才意识到我头上结着的是一张毛巾。我也因为头痛,把毛巾结了一早晨,到这时候才顺手解了下来,揣在我穿着的一件破外套的衣包里。

我尽我的脚把我运着走,一头都是磅礴着的怒气,我就好象上满了火力的火车随着自己的车轮在路上滚动着的一样。

我走出了弄子,我是从环龙路向东走去的,——这一点我现刻电还明了,——但我以后走过些什么街,走过些什么弄巷,不仅地名我不清楚,连方向我也辨不出了。我只转弯抹角地在街上走着,我脑里也没有想什么,脑里的空隙完全被怒气填满着,实在是再没有什么可以着想的余地了。

我只转弯抹角地在街上走着。走了也不知道有多少辰光了,无心之间在一处横街口上看见一处新作的堡垒和战壕。这当然是一礼拜前收拾张允明的溃兵时,外国人的陆战队所建筑的了。

我到堡垒里去一看,我的意识才渐渐清醒起来,我知道我已经快要走出租界了。

——外国人究竟要比中国人高明,他们在匆促之间竟有这样完整的战备!我在堡垒里面不禁惊叹了起来。

堡垒是用米袋填泥砌成的,有四五尺高的光景,在中腹处横嵌了几个木框作为炮眼,垒下是将及一人深的濠沟,垒上有竹篷盖就的屋顶。这比我在浏河,在悬脚岭等地所看见过的战濠,要高明到一百倍以上了。

我在这时候起了一个好奇心来,我想走进上海城里去,看看苏浙联军驱逐张允明的战迹。

前几天他门正在开火的时候,枪炮的声音在环龙路也可以听见,那时候我很想出去看看热闹,但终竟因为家小的羁绊,不敢出去冒险。万一一个流弹打来把我打死了呢?——这实在是一个很难解答的问题。

——但是,我现在还怕什么呢?我反正是没有家庭乐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