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大哭过的人,才懂大笑不易(1)(第4/4页)

  (一)南北味

  上海,暴雨。

  我坐在早餐店铺里,外面的雨滴顺着檐角坠在地上,像是一串珠帘。

  一个浑身湿透的男人走进店来,四十岁年纪,鬓角稍显灰白,深灰色西装上留下显眼水痕,从发梢到下巴都不停滴着雨点。

  缓行几步,跺脚,拉椅,端坐。

  197点了一碟锅贴,一份粢饭,一碗清粥。

  轻嚼慢咬缓吞,吹勺,细饮,摊开报纸仔细看着。

  坐在我前排的两个姑娘,低声说道:“格厄宁老有腔调呃(这个人很有腔调的)。”

  上海人常说“腔调”,这是个有些难以用言语解释清楚的词语,简简单单两个字把为人处世的品味情调格调高雅都涵盖进去了。程乃珊曾经专门写过一篇名为《腔调》的文章,里面提到“腔调其实是一种品相”,我们常常讲的坐相立相,甚至面相、声相、吃相都是构成腔调的重要部分。

  但人们往往关注一个人的言谈外表,对于最后的一个吃相,却蜻蜓点水一带而过。实际上一个人最有“腔调”的,就是在此处。

  旁人对上海人多有误解,但凡提到,便是穿着睡衣嚼着油条聊股票的大妈,便是窝窝囊囊躲在家里做饭洗衣做饭炒青菜的男人,便是矫揉造作满口洋泾浜喝着咖啡的女人。

  总体而言,小气憋屈不畅快,没有一点儿“腔调”。

  我所见却并非如此。

  路边支起一个小摊,穿着围裙的阿姨摆好桌椅,笼屉上蒸着包子,锅里是带着焦油色的锅贴,碗里盛着白粥,咸菜分列在小碟子里。顾客交钱坐下,随便聊聊经济,闲碎的琐事,低声细语,不惊扰他人。

  或是西洋店里,倒上咖啡,面前摆着还带有余温的面包,煎好的单面蛋,将要匆匆上班的年轻人愉快地交谈,节奏很快,轻快。偶有年岁渐大的中年人独坐椅上,喝一口咖啡,看一眼手里的最新消息,眉头轻蹙,像是在思考什么。

  远承过去的青衣长衫与漂洋而来的西方文明相遇,两者相融,却又泾渭分明,端是一副吃饭的好腔调。

  人们常将南北相比,如果谈到上海,必提北京。

  上海吃饭自有一番腔调,北京自然也不例外,若用一个北方语言来代替腔调,“范儿”这个词比较合适,这是华北平原特有的底蕴与口语幽默,人们总说穿着有范儿,说话有范儿,吃饭也应当是有范儿的。

  华北平原人民的吃食向来没有南方来得精细,但却独有一份大气,能让你填饱肚子就决不让你饿着,且食物往往能追根溯源百年以上,凡事街面上所瞧得见的食物,都能给你往上倒腾出点儿历史来源,甭管是贴金还是瞎掰,至少有趣。

  北方人吃饭的范儿,便在这种历史的厚重上。

  冬,严寒。

  哈气儿成雾,吐口吐沫都能冻成冰碴儿,街角那家小店外依然排着长队,虽说天冷难耐,但没人夹塞儿,更没人讲歪理儿,皇城根儿下的老少爷们儿丢不起这个人!

  店里的老夫妻忙碌着,老太太照看着小火儿咕嘟的铁锅,老爷子挽起袖子,一手掂勺,一手撒菜,做着煎饼。

  但凡客人要求多加其他乱七八糟辅料食材的,老爷子都皱着白眉,拿眼瞧着,那神色好像在说,我祖上几十年都是这么做的,你确定非要坏了规矩?直到客人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才终于顺下眉眼,笑呵呵包好煎饼,递给客人。

  张嘴一咬,满嘴酥脆咸香,味道刚刚好。

  老太太忙着添豆腐脑儿,加上油卤,递在手上,或是盛碗小馄饨,撒一把葱花,喜眉笑眼。但保不齐有吃不惯北方口的南方客人,要求来一碗甜豆腐脑。这时候老太太总有些犹疑地从一旁拿出糖碗儿,一小勺轻轻挖出,哆哆嗦嗦地搁在豆腐脑里,等看着客人坐下,还用一种闹不明白的眼光瞧着,似乎在说,这能好吃么?

  客人自己招呼自己,咸了淡了吱声就应,递筷子搭把手也都是平常事儿,老顾客帮着收拾桌子更不稀奇。

  进门时一声来啦,出门时一声慢走。来是客,走是友。

  几百年都是这么过来的,这就是底蕴,这就是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