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生活里没有主角(5)

  我猫在家里,打肥皂,搓洗液,等浑身都冒泡的时候,再一拧水龙头,停水了。于是有种一个人吃面,刚没吃几口就被红油辣到眼睛,去厕所里冲洗,一转身儿服务员就把面碗儿给收了的孤独。

  百无聊赖,一边等着水来,一边瞎琢磨自己正在干的这事儿,神经发散的人都有这毛病,搁哪儿想哪儿,路上捡着一分钱,走路踩着狗屎,都能攒成一篇文章。

  洗澡是个广而概之的大词儿,说白了只要是拿水洗身,都能用这称呼。只不过因为方式不同,叫法儿也略有区别。

  冷水热水往浴缸一兑,香精花瓣儿一撒,人往里一躺,这就叫泡澡,舒心解乏,还洗得干净,唯一麻烦的就是水得勤快着换。

  踢完球跑完步,大汗淋漓,花洒一开哗啦啦凉水浇头,这叫冲澡,也叫冲凉儿,不在乎到底洗没洗净,求的就是个爽快。

  至于搓澡,说起来就显得有些特立独行了。不单单是一人的活计,擦背抹身搓灰洗泥,讲究的是协调搭配,一人享受必有一人受累,洗的人享受,搓的人受累。但享受的前提是,负责搓的那位师傅手艺得精,要不然享受不成,反而成遭罪了。

  转念想想,二十年前,我就遭过这罪。

  彼时我还住在纺机厂大院儿的筒子楼里。

  那是1958年建成的老厂,和隔壁的棉纺厂一起,属于工业地段特有的工作家属双区。工人工厂,老师学校,孩子大人,混居在一起;小卖部副食店,早点摊理发馆,烟酒行澡堂子,杂糅成一块儿,弥漫着上个世纪特有的生活气息。

  当时我们家住的说是单位分房的宿舍,其实就是旧厂房改建的,压根儿没往便民舒适上考虑,俩大人加一孩子挤在四十平方米不到的小窝里,没厕所没厨房没浴室,干什么都得去公共的地方。

  搓澡,也得去公共大澡堂。

  我廖天野地东跑西颠一整天,成了泥猴儿,一到晚上,我娘她老人家下班,就把我擒住,押往“刑场”。公共澡堂就是受刑地,监斩官就是我娘。

  倒提葱式手法,扥着我两小腿儿就起来了,死拖硬拽往澡堂里拉,还是往女澡堂拉。

  那时候年岁还小,下半身发育不成熟,一起沐浴的姐姐阿姨也不避嫌,反而跟着我妈一起,帮着给我捯饬,她们辅助,主要还是我娘操刀。

  我娘她老人家搓澡技术极其粗俗,一味追求大力出奇迹,像是我天生就带着泥点子出生似的,非得把我全身都搓得通红才肯罢休。

  我估计她应该用的是“乌蒙磅礴走泥丸”的搓澡手法。

  她越狠搓,我就越反抗,随之而来的是更加雄浑的力道,这种类似自由搏击的搓澡,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后来随着搬家和年岁增长,再也没机会体验了。

  前些日子我喝醉酒了打车,司机问我去哪儿,我迷迷瞪瞪地把旧家的地址报了一遍。那司机估计是个一根筋,把车开到那一片残垣断壁的地方,想都没想就把我撂下了。

  夜风吹拂,酒醉稍醒,攀着裸露的钢筋,踩着遍地的石块,环顾熟悉却又陌生的一切,于是感慨万千。

  纺机厂没了,只剩下砖块碎瓦。

  整个社会都在洗牌,覆巢之下无完卵。城市圈火速炸裂,拆迁搬离,旧楼房轰隆一声倒下,又噌噌地蹿起新的,计划经济下的老百姓不见了踪影,像是蒲公英的种子,散落天涯,而原有的焦土之上,市场经济的新宠正在茁壮成长。

  我去过的女澡堂都瞧不见了,放眼望去,我甚至不记得它具体是在这片破败厂区的哪个位置了。

  人总是会恍然间领悟到自己曾经错失的幸福,小时候去女澡堂洗澡,意识不到那是什么地方,等明白那是什么地方的时候,已经不能去女澡堂洗澡了。

  心里有点儿马不停蹄的忧伤。

  我妈的搓澡技术自然不能与澡堂子里的搓澡师傅相提并论,这就跟家庭小炒比不上酒店师傅的烹饪一样,必然是人家更专业。别瞧着自己这边舍得用水,下得了力气,可搓澡师傅有手法,哪儿轻哪儿重,按挤抹压挑搓,都有讲究。

  搓澡这事儿,据说跟武术一样,也有传承和派别。历史上,搓澡手法有南北之说,南派主要集中在淮扬一代,鼎盛于明清时期,后来虽然逐渐衰败,但从民国十里洋场起,又有起色,到了现代改革开放以后,人们又开始追求享受,终又盛行。这南派的技术讲求的是四轻四重四周道:轻者,喉乳肋小腿;重者,背膀臀大腿;周到者,手夹脚丫腿根腋下。以掌搓、鱼际、指搓三大手法为主要施展,要是女技师使来,浑不知要迷倒多少英雄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