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人的存在让我不安(第3/4页)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如果评论一个人“很实际”,谁都认为那带有贬义,等于是批评你太俗,太势利,太急功近利。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世上有个著名的海德格尔,更不知道海德格尔有“人,诗意地栖居”这样一句经典,但那时的我们的确比现在活得更有诗意。我们心安理得地骑着自行车上下班穿四块钱一件的衬衫买两毛钱一斤的青菜,却总是无忧无虑。那时的李南没有一点儿烟火气,我们也透着清高;那时的李南不讲究衣装打扮,我们也一样不习惯逛商店;那时的李南不在乎职业收入,我们也羞于谈论金钱。所以,那时的李南在人堆儿里并不扎眼。

不知不觉间,“很实际”的评价,已经从贬义上升为中性,而“诗意地栖居”成了小资生活的装饰。我们中的不少人习惯了花几百元吃一餐有名堂的饭买一件上档次的衣服染一次花白了的头发甚至洗一次脚,却开始为生计担忧。那时,文人中有为女人大打出手的,却少有人为争名利而闹翻。如今则刚好相反,分分合合倒不会再有大的波澜,反目成仇却大多与名利扯不清楚。所以,现在的李南像是出土文物,在人堆儿里变得越来越突兀了。

李南突兀得有时候让人不舒服。比如我,看她穿着我二十年前穿过的衣服,我不好意思说出我新买的衣服花了多少钱,与消费水平几乎等于零的苦行尼相比,不管多么节俭都是奢侈。我可以拉她跟我去干任何事,就是从不拉她去商场买东西,虽然我知道她绝对不会受刺激。我总想说服她稍微跟一跟潮流,只要她愿意,别说是我的衣柜,连我的钱包对她都是敞开的。我更愿意在她面前诉苦,说我上有老下有小开销多么大,挣钱又多么不容易,好像这样更能缩小我们之间的差距,也更能博得她对我的理解,维持她对我的尊重。看起来什么都比李南好的我,在她面前却显得那么没有自信。

李南突兀得有时候让人不安。她从不怕与陌生人打交道,不管你是如雷贯耳还是名不见经传,在她眼里都一视同仁,可是往往却难为了对方。她既不像下岗女工可怜兮兮,又不像知识分子满口道德文章,既不像精英分子慷慨激昂,又不像白领女性潇洒时尚。在这个社会,连另类都成了准主流,该把李南这么个色的人归到哪一类,实在是一个难题。

李南是上过天堂入过地狱的人,看破了红尘却从不消沉。她走路总是高昂着头,目光明亮,身板也挺拔。她既不围着有名有钱的人,也不刻意躲着有名有钱的人,更不用为见什人说什么话而犯踌躇,那份坦然和从容是绝对装不出来的,没有底蕴学也是学不来的。没有工作的李南整天都很忙,像一个救火队员被呼来唤去,一会儿帮别人带孩子,一会儿义务帮助搞环保展览,一会儿跑到北京郊区为别人看房子,一会儿又为捐助活动做义工。在一切都可以用金钱购买的年代,遇到张不开嘴求人帮忙的事,只能去找李南。她还在遇难的人周围忙来忙去,自己却不立言,不标榜。你问她在忙什么,“我玩儿呀,玩儿得可开心了!”不经意间,自己先就颠覆了道德优越感。

这几年她反反复复把一个插队时的故事写了好几遍,故事的主角是个女知青,因为左调唱得高而在知青中不得人心,李南虽然和她是同屋,但绝不原谅她总以一贯正确的面貌打压别人。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这个正统的女知青在众目睽睽之下隐瞒了十个月的身孕,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早晨生下了一个不知父亲是谁的女婴,女知青自己在结了冰的房子里剪断了胎儿的脐带,用报纸擦干净血迹,并试图把婴儿冻死。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李南早就给我讲过,但文章中李南把更多的笔墨用在了对自我的反省。三十年后,李南质问自己:是什么力量使得政治上的正确压倒了人道主义的同情?我们在生活的污泥浊水中自我消耗的时候,李南也没闲着,她在心灵的荆棘中自我救赎。

长久以来,李南的存在让我困惑。是她落伍了,还是我们随波逐流?什么才是完满的生活?物质与精神,是鱼与熊掌可以兼得,还是非此即彼?

身边很多下海经商的人都曾信誓旦旦地发过誓,只要挣够了活命钱一定金盆洗手。记得八十年代中期,我的目标是挣两万元,有这样的目标,在当年应该算是个大野心家了。当年两万元的银行年利息是二千元左右,那时我的年薪才不到七百元。我曾经无数次地幻想,有了这样一笔钱后的生活该是多么自由自在。遗憾的是,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的野心早已经实现,但是自由自在的生活却并没有到来。挣了钱的与没挣钱的,挣了小钱的与挣了大钱的,都没有挣脱被物欲驱赶的命运。撇开那些利欲熏心的不说,只说那些怀着“用钱买自由”的美梦的人吧,不只在商场上历尽艰辛,在精神上也同样是伤痕累累。富并痛苦着的人越来越多,富并快乐着的并不多见。于是,一些人膨胀了物欲而收缩了精神,不是原本不聪明,而是非要由聪明变糊涂;另一些人热衷于推理、辩证,试图在安贫乐道与追名逐利之间寻找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