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9

“我要当精神科医生。”

琼恩一如往常,以气音的方式说话,听起来激动热切。我们在贝尔赛斯楼的休憩厅里喝苹果汁。

“喔,”我冷冷地说,“那很棒。”

“我跟昆茵医生长谈过,她认为我很有这个潜力。”昆茵医生是琼恩的主治医生,单身,聪明干练,我经常想,如果当初是昆茵医生来负责我,我很可能仍住在卡普兰楼,或者更可能沦落到了威玛克楼。昆茵医生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气质,那种气质深深吸引琼恩,却让我不寒而栗。

琼恩滔滔不绝谈着“自我”“本我”之类的概念,而我的思绪早已飘走,想着最下层抽屉那个用褐色包装纸包裹的盒子。我不曾跟诺兰医生谈过自我和本我。其实,我根本搞不清楚我和她谈过些什么。

“……我要搬出去了。”

琼恩这句话让我的注意力放回她身上。“搬到哪里?”我追问,并试图掩饰我的妒意。

诺兰医生说,有她的保证,以及费萝美娜·吉尼亚夫人提供的奖学金,学校愿意让我下学期复学,不过医生们反对让我开学前先返家跟母亲同住,要我在疗养院住到学期开始。

就算如此,我还是觉得不公平,琼恩有什么资格比我先一步跨出疗养院的大门。

“搬去哪里?”我继续追问,“他们不会让你自己一个人住吧?”直到这个星期,他们才又准许琼恩进城。

“喔,当然不可能。我会跟甘乃笛护士住在剑桥镇。她的室友刚结婚,搬出去了,她要找人分租。”

“恭喜。”我举起苹果汁,跟她碰杯。虽然我对琼恩有很深的成见,但我会永远珍惜这个朋友。我们就像被某种大环境的不可抗力捉弄,比如战争或瘟疫,被迫同为天涯沦落人。“什么时候走?”

“下个月一号。”

“真好。”

琼恩若有所思:“爱瑟,你会来看我吧?”

“当然。”

但我心里想:“你慢慢等吧。”

 

“好痛。”我说,“本来就会痛吗?”

鄂文没回答,一会儿后才说:“有时候会痛。”

我是在哈佛大学内的卫德纳图书馆的阶梯上认识鄂文。那时我站在长长阶梯的顶端,俯视红墙建物环绕的积雪中庭,准备搭电车回疗养院,这时一个戴着眼镜,个子颇高,其貌不扬但看起来挺聪明的年轻人走过来,问我:“请问现在几点钟?”

我瞥了一眼手表:“四点五分。”

男人抱着一堆书,活像抱着餐盘,他不经意挪动一下手臂上的书,露出瘦骨嶙峋的手腕。

“咦,你自己有表啊!”

男人一脸懊恼地看着他的表,抬起手腕在耳边晃动。“坏掉,不走了。”那笑容真有魅力,“你要去哪里?”

我准备说“回疗养院”,但这个男人看起来会是个好对象,所以我改变主意说:“回家。”

“喝杯咖啡再走吧。”

我迟疑了一下。我应该要回疗养院吃晚餐的。他们就要批准我永远离开那里,我可不想迟到,横生枝节。

“小小的一杯?”

我心想,或许该试着练习用我全新的正常个性跟这个男人相处看看。见我犹豫不决,他告诉我,他叫鄂文,是个收入颇丰的数学教授,于是,我说:“好吧。”然后迈开大步,跟他并肩走下结冰的长长阶梯。

不过,我是在见过他的书房后,才决定要勾引他的。

鄂文住的地下室公寓幽暗舒适,就位于剑桥外围一条破落的街道上。我们先到学生餐厅喝了三杯苦咖啡,然后他开车载我到他家,说去喝杯啤酒。我们坐在他书房的褐色皮椅上,四周堆满蒙尘的艰深书籍,书页里穿插着硕大公式,一条条公式宛如一首首诗,颇具艺术美感。

我才喝第一杯啤酒──其实我不喜欢在冷飕飕的深冬喝冰啤,不过为了让手上有扎实的东西可握,我还是接下玻璃杯──门铃就响起。

鄂文一脸尴尬:“我想,摁门铃的人很可能是位女士。”

他有个怪习惯,喜欢文绉绉地把女人称为女士。

“没关系,没关系,”我夸张地挥着手,说,“请她进来吧。”

鄂文摇摇头:“她看到你会不高兴。”

我微笑看着手中圆柱杯的琥珀色冰啤。

门铃又响起,访客显然摁得很用力。鄂文叹了一口气,起身去应门。他一消失,我立刻钻入浴室,躲在铝金色的肮脏百叶窗后方,从门缝偷窥鄂文那张宛如鱼的臭脸。

门口出现一个人高马大,胸脯丰满,看起来像斯拉夫裔的女人。她穿着天然羊毛织的笨重毛衣,紫色的宽松长裤,高跟的黑色鞋套,鞋套的折边还是波斯羔羊毛。头上戴的帽子跟鞋套是同一款。她张口说出的字句遇到冷冽空气,凝结成一团团白雾,但我听不到她说了些什么。鄂文的声音则沿着寒冷的走廊飘回我的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