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

铺着圆蛤碎壳的白色车道绵长幽静,车道尾端的绿茵小丘上矗立着戈登大夫的私人诊所。偌大房子的黄色护墙板和四面回廊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但草坪绿丘不见人影漫步。

母亲和我走向房子,溽暑逼人,蝉声乍起。听来像空中除草机发出的唧唧蝉声,其实源自屋后某棵铜红山毛榉。在一片静谧中,蝉声反倒凸显了阒寂的无垠。

门口站了一位护士,等着迎接我们。

“请在客厅稍待一下,戈登大夫马上过来。”

这房子乍看之下好正常,反而让我心生忐忑,因为我知道屋内一定关满了疯子。放眼所及的窗户都没装铁窗,也听不到狂躁或令人不安的声音。阳光把自己均分成等大的椭圆形,投映在破旧但柔软的地毯上,一阵阵新刈草地的芳香弥漫在空气中。

我驻足在客厅的入口。

一时半晌,我以为这是我曾造访过、位于缅因州外海小岛上一间小宾馆的休憩厅。法式的格状玻璃门透入灿亮白光,客厅远端有一架大钢琴,里头的人都穿着夏装,或坐在牌桌边,或坐在脚椅高低不一的藤制扶手椅上,俨然一副破落滨海度假区的景象。

片刻后,我才察觉这些人都纹风不动。

我更仔细观察,试图从他们僵硬的姿势寻找线索,渐渐地,我分辨出男女,也看出有些男孩或女孩跟我一样年轻,但即使年纪性别各异,但他们的表情却相同,像是在棚架上躺了很久,经年不见天日,脸上蒙了灰白细尘。

接着,我发现有些人确实在动,但动作幅度细微如小鸟,乍看之下难以察觉。

一个面色灰白的男人数着手中的一叠扑克牌,一、二、三、四……我以为他在检查这叠纸牌是否完整,没想到他数完后,又重新数一次。他旁边的胖女人在玩一串木珠子,她把所有的珠子拉到一端,然后又让它们回到另一端,一颗颗撞得咔咔响。

钢琴前的年轻女子翻阅数张乐谱,但一发现我在看她,竟愤愤地低下头,把乐谱撕成两半。

我妈碰了碰我的胳膊,要我跟她进客厅。

我们不发一语,坐在凹凸不平的沙发上,稍动一下,沙发还会嘎吱响。

我的视线越过客厅里的其他人,游移到半透明窗帘后方那片灿烂绿意,感觉像坐在大百货公司的窗户里,而周遭那些人并非真人,而是上了颜色,看起来像真人,姿态也摆得栩栩如生的模型假人。

 

穿着黑外套的戈登大夫上楼,我跟着上去。

在楼下门厅时,我想问他电击治疗是怎么一回事,但我张开嘴巴,却说不出半个字,只能睁大眼,看着他那张带着笑容、信心满满的熟悉脸庞,像一只盘子飘浮在我的眼前。

楼梯尽头的地面,不再铺着石榴色的地毯,整个走道换成了素面的褐色油毡,两旁是一扇扇紧闭的白色门扉。我跟着戈登大夫往前走,远处某扇白门开启,传出女人的哀叫声。

忽然,有个护士从我们前方的转角冒出来,还拖了一个穿着蓝浴袍、及腰长发蓬松凌乱的女人。戈登大夫赶紧往后退,而我贴在墙上,让路给她们。

女人被拖着走,一路挥舞手臂,试图挣开护士的手,嘴里还念念有词:“我要跳窗,我要跳窗,我要跳窗。”

矮胖结实的护士穿着正面脏兮兮的制服,斜视的眼睛戴着厚重眼镜,两只圆镜片后方出现的四只眼睛直盯着我。我试图分辨她的眼睛哪只真,哪只假,哪只真眼是斜视,哪只直视,却见她忽然凑近我的脸,咧出心怀诡计的大笑容,还发出嘶嘶声音,仿佛在跟我保证:“她以为可以跳窗,其实跳不出去的,因为都装了铁窗!”

戈登大夫领我走进位于后方的房间,我发现这个空荡的房间果然装了铁窗,而房门、橱门、柜子的抽屉,以及一切能打开关上的东西都配了锁孔,以便上锁。

我躺到床上。

斜眼护士回来,解开我的手表,放到她的口袋,又拿下我头发上的发夹。

戈登大夫用钥匙打开橱柜,拉出一张桌脚附轮子、桌面上有一台机器的桌子,并将它推到床头后方。护士开始把一种臭臭的油脂涂在我的太阳穴上。

她俯身碰触我靠墙那侧的脸时,肥硕的胸脯像云朵或枕头,蒙住我的脸,肌肤还隐约散发一种恶臭的药味。

“别担心,”护士低头,咧嘴笑道,“第一次时每个人都怕得要死。”

我想对她微笑,但皮肤僵得像羊皮纸。

戈登大夫把两片金属板分别贴在我的头部两侧,然后用一条皮带固定住金属板,并在前额扣上皮带环,接着又叫我咬住一条电线。

我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