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我实在不懂,我的人明明在洁·西的办公室,为何会想起成功躲掉化学课的事。

洁·西跟我说话时,我看见曼基教授腾空站在她的脑袋后方──仿佛魔术师从帽子里变出来似的──手里拿着他的小木球和一根化学试管。复活节假期的前一天,上化学课时,他让那根试管冒出大量的黄色烟雾和臭蛋的气味,惹得全班女学生哄堂大笑,连他自己也哈哈大笑。

我对曼基教授感到愧疚,很想四足跪地,求他原谅我撒了弥天大谎。

洁·西递给我一叠小说稿,这次说话的口气温和了许多。接下来一整个早上,我都在读那些小说,并把感想记录下来,用打字机打在部门联系用的粉红色便签纸上,然后拿到贝琪所属的编辑部办公室,好让贝琪明天一来就可以阅读。洁·西偶尔会打断我工作,跟我谈谈这份工作的相关实务,或者聊点儿八卦。

那天中午,洁·西要和一男一女两位名作家共进午餐。男作家刚卖了六篇短篇小说给著名杂志《纽约客》,另外六篇给洁·西。我很讶异,从不知道杂志社买小说都是六篇六篇地购买。一想到卖六篇小说所能拿到的稿酬,我就感到难以置信。洁·西说,这顿午餐必须吃得小心翼翼,因为女作家也写小说,但作品从没在《纽约客》发表过,而过去五年来,洁·西也只采用过她一篇作品。所以,餐叙席间,洁·西一方面要恭维那位男作家,但同时也得留心,不能伤害名气没那么响亮的女作家。

当洁·西那只法式壁钟上的小天使开始上下挥动翅膀,把手上的镀金小喇叭举到唇边,一连吹出十二个音符,洁·西终于对我说,今天辛苦了,休息吧,下班去参加杂志社安排的导览、宴会和电影首映会。还有,希望明天一大早就能在办公室见到我。

语毕,她拿起西装外套,罩在紫丁香色的上衣外,戴上一顶缀有人造紫丁花的帽子,迅速在鼻头上扑了一点粉,调整一下鼻梁上那副厚重的眼镜。她的外貌让人不敢恭维,但散发的才智不容小觑。她离开办公室时,还用那只戴上紫丁香色手套的手拍拍我的肩膀。

“别让纽约这个鬼地方把你毁了。”

我静静坐在旋转椅上好几分钟,想着洁·西这个人。我想象,如果我跟她一样,成了名编辑,拥有私人办公室,里头放满大叶盆栽和非洲紫罗兰,还有秘书每天早上负责浇水,连名字都变成大人物惯用的简称,成了艾·葛(就像洁·西),那会是什么感觉。真希望我有个精明能干如洁·西的母亲,这样一来我就知道该何去何从。

我母亲对我的人生帮不了什么忙。我爸过世后,她靠着教速记和打字来养活我们。虽然嘴上没明说,但我知道她痛恨这份工作,也怨恨我爸死后没留下任何遗产。他不信任保险业务员,所以也没有任何保险理赔金。她老念着要我毕业后学好速记,这样一来除了有大学文凭,还有一技之长。她说:“就连耶稣的使徒都要会搭帐篷。他们也得过日子,就跟我们一样。”

 

《仕女生活》的员工权充服务生,收走我前面那两盘空碟子──上面的冰淇淋都被我吃光了──在原处放了一碗温水。我把手指伸入温水里洗一洗,然后用仍算干净的亚麻餐巾擦干每根手指。接着,折好餐巾,放在两唇之间,双唇一合,精准地抿在餐巾上。将餐巾放回桌面时,我看见一个模糊的粉红唇印绽放在餐巾正中央,宛若一颗小小的心。

我想着,我这一路走来真是漫长又艰辛。

第一次见到洗手钵,是在提供我奖学金的恩人家里。学校里那个满脸雀斑、负责奖学金事务的矮个儿女人告诉我,依照学校惯例,只要设立奖学金的人仍活着,我们这些得奖者就必须写信感谢他们。

我拿到的是费萝美娜·吉尼亚设立的奖学金。她是位小说家,非常富有,20世纪初曾就读我念的大学。她的第一部小说被改编成默片,由大明星贝蒂·戴维斯主演,另外改编的广播剧到现在仍在播放。她依然健在,而且居住的大宅邸就在我祖父工作的俱乐部附近。

所以,我提笔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费萝美娜·吉尼亚。煤黑色的墨水,写在浮雕着红色校名的灰色信纸上。我在信中跟她话家常,说我骑车上山时看见树叶一片秋意,还说住在校园里真好,绝对好过念市立大学,住在家里,每天通勤。我也告诉她,我感觉到知识殿堂的大门正为我敞开,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像她一样写出伟大的作品。

不知何故,我们学校的图书馆竟没收藏吉尼亚的作品,不过我倒是在镇图书馆读过她的一本书,书里从头到尾尽是冗长的悬疑问句:“艾佛琳会发现葛莱蒂丝以前就认识罗杰吗?赫克特急切地思忖着。”“既然唐纳知道艾尔熙这孩子被罗默太太带到偏僻的乡下农场隐居起来,他怎么还能娶她呢?葛瑞赛妲对着她那沉浸于月色而备感凄凉的枕头问道。”这些书帮费萝美娜·吉尼亚赚进了好几百万美元,不过后来她告诉我,其实大学时期的她笨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