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变革元年 三、轰烈悲怆记(第2/2页)

人群为村长闪开了一条道。

朱大民的父母忽然不哭了,望着村长,他们的眼里有着仇视的光,似乎想要扑上去把村长撕碎吃在肚子里。

村长平平静静从人群穿过去,掀开盖在死者脸上的一件西装看了看。他的脸被看到的景象掴打一下子,仿佛一个耳光打在了他脸上,白一下,嘴角抖了抖,很快又恢复到常态里,用粗重平静的话语对那两位老人说:

“大民是烈士。他是为全村人的富裕死掉的。”

老人盯着村长说话的嘴。

“村里厚葬他。把他埋在村里十字路口的最中央,和他叔——也是我叔朱庆方埋在一块儿,让全村的人今后都要学着他。”

那对老人好像听不懂孔明亮的话,可望着他脸上的青仇白恨淡薄了。

“下个月,村里就统一要把所有的草房都盖成新瓦房。”似乎是为了解释老人脸上的疑问样,孔明亮把事情说得简单而明了,“等你家儿媳妇从娘家带着娃儿回来后,就对她说我说了——给村里统一盖房要最先翻盖你们家里的。你们家里不出一文钱,盖房的钱全由村里出,还把你家孙子从小养到十八岁。不到十八岁,不让你家儿媳改嫁行不行?实在要改嫁,不让她把孩子带走行不行?”

两个老人脸上便由悲渐喜了,笑像日出一样挂在他们脸上了。待孔明亮要从尸体边上离开时,忽然他们朝他跪下来,连连磕着头,说明亮侄儿你是这么好。这么好的村长我们从来没见过!孔明亮就又回头安慰老人几句话,说让他们放宽心,凡为村庄致富卸货死了的,家家是烈属,他们的父母将会比儿女活着过得还要好。说那些围观的人,该吃饭了去吃饭,该到山那边卸货的就上班去卸货,留下安葬死者的,别忘了把盖着死尸的衣服收起来,将那衣服上的血渍洗一洗,交到库房重新卖到城里去。

也就把死者朱大民,以最隆重的方式安葬了。

农历三月初九那一天,村人们放假歇息,除有在山那边留人守库外,其余连火车上拉的外国香烟(每箱几千元)都不再扒车卸货了。全村人都来安葬死者,像全村人都来参加婚礼和喜庆。用了最厚最大也最高价格的好棺材,还用了最为透明润滑的大理石刻了纪念碑,碑上刻着碗口大的一行字:“致富模范朱大民烈士之墓”!然后是鞭炮炸鸣,唢呐声声,让村里凡比烈士岁小辈低的,都要披麻戴孝,哭声连连;凡比他岁大辈高的,一律都戴黑袖套、手持小纸花。棺材上覆盖旗帜,墓碑前摆满花圈和挽联,并由村长的大哥孔明光,写了追悼词,在全村人的悲伤喜悦中,由村长把那悼词念了念:

朱大民同志生于一九五六年,自出生之日起,就历经大跃进和三年自然灾害之大饥荒,后又经过文化大革命,食不果腹,衣不遮体,后逢国家开放之良机,他勤于劳作,肯于吃苦,靠双手致富并为村民集体富裕而努力,最终因公殉职时,年仅二十八周岁,不愧为国家之英雄,致富之表率……

如此云云。

孔明亮把悼词念得庄重而铿锵。虽然他满嘴都是耙耧的方言和方言中耙耧山区的炸裂地方话,可炸裂人还是都被那话振奋了。下葬朱大民的棺材时,全村人都唏嘘掉泪,又人人挂笑羡慕着。直到太阳当顶,墓边上的一棵老榆树,原来世代都开青银色的榆钱花,这时全都开成墨玉的颜色时,人们才都收了工具,看看天空,想起午时十二点,山那边会有一列火车拉着北方特有的蘑菇、金针菇和猴头菇运到南方的餐桌上。想到一箱野猴头也是数千元,还有可能在哪节车厢上,时来运转地碰上一箱几箱天麻和野人参,就都慌慌地丢掉手里葬埋的工具,朝山的那边走着和跑着,去抢赶十二点左右的火车卸货了。

村里便又安静下来着,只余了老人和孩子。

还有十字街上先是被痰液淹死的朱庆方的墓,后是卸货摔死和分货不均、打架伤命者的墓。那些墓上都有野草生出来。朱庆方的墓上还开了许多小白花。前后新旧,十字街的路边上,共有十六个墓,分掘两侧,夹道迎送着炸裂人的急脚快步和进进出出的村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