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变革元年 三、轰烈悲怆记

炸裂村计划用两年时间让全村人都住上瓦房的宏愿,其实是一桩保守和守旧。事实上,这个过程只用了一年半。孔明亮带着全村人到后山梁上扒火车,卸货物,钱来得如雨水朝着每家人的院里落。从夏天到冬天;从雨天到雪天,人们风雨无阻,勤勤恳恳,无论是白天或晚上,雨天或晴天,都有人守在后山正上坡的铁道旁。已经摸清了铁路上经过耙耧山脉喘嘘而过的列车的全部规律和行情。从北向南,爬上山的火车一般都是拉着矿石、焦炭和木材,从南向北来的火车都是拉着北方人要用的日用品,如电缆、水泥、建材和橘子、香蕉、芒果等在北方罕见的鲜果实。半年光阴,偷卸火车的炸裂村,就人人有数了,度过了农民不成体统的一盘散沙期。人们成了队伍,有了规矩,有了上下班的作息时间表,也有了术语和分配钱物的情理与数码。

村长孔明亮,不让任何人的嘴里说出一个“偷”字来。大家说“偷”都说“卸”,问候从山那边回来的人,都是“今天你卸了多少货?”“都卸了啥儿货?”问走出村子去卸货的,都是“上班啊?”“轮你上班了?”人们开始觉得这有些掩耳盗铃的滑稽和可笑,可当孔明亮真的在每月月底给村人发钱时,凡嘴里说过“偷”字、“贼”字和“窃”字的,都果真会扣掉百元、二百元的工资时,有关偷盗、贼窃的话就从炸裂消失了。没有人再相信他们每天是去偷火车。建筑在离火车道二里外沟谷里的库房内,码满了从火车上卸下来的苹果、橘子、电线、焦炭、牙膏、香烟、肥皂和各种南方加工成的时新衣服、鞋子和七七八八、千奇百怪的物品与异货,转手到城里、市里销售后,孔明亮就把每月的基本工资和多卸多得的酬劳加在一起发给村民们。先是一户人家每月能挣几百元,后来就是数千元,乃至上万元。八个月后,春天到来时,人们看到每年三月路边的白色槐花开放那些天,一团一团的槐花都是灰褐色,雪白成了北方土地的颜色了。泡桐树上喇叭状的粉淡倒变成雪白了,如葬礼上的雪白飘在半空中。人们都惊异,都出来站在路边看那变了颜色的花。这时候,二狗从山的那边跑回来,大唤着不好了,不好了,有人从火车上掉下来摔死在了道基上。村人们就都朝着梁上跑,再也不管槐花变灰、泡桐花变白那事情。

孔家一家正在围桌吃着饭。日子已经相当殷实和富满,请来了保姆洗衣做饭,只是因为母亲的头上有白发,就不让她在灶旁和河边奔波了。七八口人,十几个菜,关门在院内围桌吃着饭,日常间也和过年一模样。冲进来的孔二狗,当的一下钉在孔家院中央,说了一句莽撞而又平常的话。

——“村长,又一个!”

孔明亮慌忙把筷子扔在饭桌上:“谁?”

“村西朱庆方的侄儿朱大民,他是朱颖的叔伯哥。”二狗说着去饭桌上抓起一个硕大的白馍咬两口,又慌慌端起村长喝剩的半碗汤,咕咕地顺下卡在他喉间的白馍后,才从容地说出后边的话:“那笨伙,爬上火车后,发现那一节上装的全是呢料西装和名牌服,在车上对我唤着说——发啦!遇到好货啦!就开始一箱一箱把衣服朝着车下扔。可扔到第九箱,火车已经爬上山顶该要下山加速了,我在下边追着火车唤着让他快些跳下来,他说他又发现了一箱红领带,卖西装应该配着领带卖。当他把那一箱领带也从车上扔下来,准备从车厢梯上下跳时,火车已经下山飞起来,他跳下来就躺在道边上,血像喷泉一样朝外溅。”说完这些时,二狗直立在孔家院里的一颗泡桐树下边,下落的雪白色的桐树花,刚巧落在他端的村长的汤碗里。

孔家一家人,都盯着带来死讯的二狗的脸。父亲脸上荡过一层波纹似的笑,从饭桌上起来朝屋里走去了。大哥脸上的木然和平静,像没有听到啥儿样,把面前盘里的一块肥而不腻的熟猪肉,隔着母亲夹到了新媳妇蔡琴芳的碗里去。只有坐得离二狗最远的小弟孔明辉,筷子从他手里惊落了,脸上显出了极厚一层缺血的白,有汗从他透亮的额门渗了出来了。

“咋办呢?”二狗问。

“按烈士。”明亮想一会儿,吩咐二狗说,“你去买最好的棺材和最大最厚的纪念碑。”说着从身边树杈上提起一件军用大衣披在肩头上,又把一个馒头掰开来,把几块瘦肉夹到馒头里就朝门外走。到了村西死者家里时,死者的父母已经在大门外哭得摇地动天,一下一下朝着被从山那边抬回来盖着很多卸货得来的崭新的衣服、布匹的死尸上扑,想要扑上去把儿子从死处唤回到生处里。人们拦着他们老夫老妻俩,说死了就死了,也是烈士呢。可他们,不听这些话,又要朝那担架上冲,纠缠不断,哭唤声扯天闹地。这时节,村长明亮就来了,军大衣在他肩上像他披着很厚很厚的战袍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