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哈尼终于如愿地被撞到了(第3/4页)



哈尼觉得,自己身上终于也爆发出了那种妖魔般的力量。即使整晚都不睡,白天还能浑身是劲,不停盘算着怎么才能做得更完美一点,更合算一点。想到自己在刚到纽约的时候,就在这家第五大道和第六大道中间的披萨饼店里找到了工作,而且正好又是送外卖的工作,犹如神助。

他特地找了个借口,和晚上送外卖的那个波多利哥人换了时间,晚上由他去送披萨饼,这是完美的被撞的理由。

一切都准备好了。

哈尼从唐人街收工回家,按照计划,这应该是最后一天在这里工作了,所以,这天他偷偷将客人给自己的小费留下,没有全都交到帐台上去。他离开餐馆的时候,心里一阵轻松,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其实很恨这个地方。

路过华盛顿广场的时候,发现街边的小酒馆贴出了一张告示,说今夜有南方来的爵士乐队驻唱经典爵士曲,那个classical撞进了他的眼睛。他已经走过去了,可突然想起,这家店他曾来找过工,那里的小舞台上放着架子鼓和黑色的旧钢琴,当时他多看了一眼钢琴,因为他小时候曾弹过琴,后来几十年里,再也没碰过琴。但他还是记得,将琴盖打开时,钢琴散发出的那种干燥的木片与油漆的气味。哈尼一转身,走回到那家小酒馆门前,他听到象红房子西餐馆一样的对开玻璃门里,丝丝缕缕地传来小号的声音,呜呜咽咽的。他推门进去,颓废的南方爵士铺天盖地而来,那个唱歌的,是个看上去满腹心事的中年男人,他的声音象洪水一样,淹没了他。

他要了一小瓶德国啤酒,酒保端了一小碟咸花生过来当小食。他在摇曳的烛光里望见那酒保仿佛是个亚洲人,也是个中年男人。他把短短的头发向上胶了起来,象短促的火焰。他一定练过身体,肩膀和手臂的线条完美无缺。他向哈尼亲热地笑了笑。哈尼对一切精致东西的刺激仍旧敏感,他仍旧喜欢看到好看的景象,他的眼光追随着那个用了香水的精致的酒保,看他象水草里的大尾巴金鱼那样摆动着亚洲人长长的腰身,在烛光迷离的店堂招呼客人,在店堂的暗处养着大把的白色百合花,它们很妖娆。酒保象是沙龙殷勤的主人,他身上那种亚洲人华美而颓废的魅力,迷住了哈尼。对带着点虚荣的美的渴望从他的心里渐渐蠕动着苏醒过来,哈尼的眼睛追随着那个酒保。哈尼突然想,自己想在这里工作,大概心里也希望自己能变成这样的人吧,他想,在自己的本性里,自己可以比这个人更妖的吧。

哈尼看到乐队里有个人在玩沙锤。他已经有三十多年没见过这东西了,当年的黑灯舞会里,也有一个自己组织的小乐队,乐队里面也有一个人专司沙锤。当时,带着警察来冲舞会的,是居委会主任,是个小业主的太太,眉毛细得象一条虾须,一脸的旧相,但满嘴都是革命口号。警察冲进屋以后,她负责在走廊里堵住大门,防止有人乘乱逃脱。结果,所有去跳舞的人都被堵在了屋子里。她告诉他们两条路走,一条是被强迫去劳动教养,到江苏的大丰农场,另一条,是自己报名到新疆农场当农工,有大红花戴,算革命青年。

命运从此就改变了。

回想起来,哈尼觉得自己当时也真的不想再留在上海了,那黑灯舞会里面的被抛弃感,无所事事的空虚感,蹩脚货的屈辱感,它们是和虾须眉毛的居委会主任一样有力的理由,推动哈尼去新疆,无论如何,他的生命可以动起来了,那时候,他才二十岁。他也能得到一朵大红花,那是王家的唯一一朵由政府发给的大红花,用红色的皱纸和一根细铅丝做成的。这点要强的想法,他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起过,他为自己曾经有那样的想法感到羞耻。

哈尼将眼睛掉开去,他不想看到那个沙锤,今天晚上,他需要的是享受,他有资格好好享受。他象其他男人那样喝了口啤酒,其实他不怎么喜欢喝啤酒,因为它还是有点苦,他不喜欢那点留在嘴里的苦意,他还是喜欢老式的山东红葡萄酒,甜甜的,粘呼呼的。他有点后悔为便宜而叫了啤酒,省钱成了他的本能,超过了他的心意,他想,当时,他真的应该好好叫一杯红酒喝的。

打断哈尼思绪的,是歌声。他听到了熟悉的歌声,真正的Classical的。

I'd love to get you on a slow boat to China,

All to myself alone,

There is no verse to the song,

Cause I don't want to wait a moment too long.

哈尼侧着头,把手罩在耳朵上,细细分辨着歌声,那是Sunny Rollins唱的,《在一条开往中国的慢船上》。在上海的时候他听过,他并不喜欢这个曲调,更喜欢《你的眼睛里起了迷雾》,《星尘》。但他还是记得它,有时上海的电台里能听到,听说是世界大战时美军电台留下的唱片,他最喜欢的是《莉莉.玛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