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她看到她梦想看到的东西(第2/2页)



这可真是失败的感觉。而且是每天每时,小小的,无所不在失败的感觉。

到了下午,范妮终于找到了一个热闹的地方,小孩子在树林里的岩石上爬上爬下,不少人在长椅上晒太阳,看书,范妮也找了张长椅坐下来,拿出婶婆的书,有什么东西握在手里,看上去好象不那么无聊了。倦意又上来了。这也是失败感觉中的一种,对范妮来说,她简直要哭了。

“你是日本人吗?”突然身边有人问她。范妮转身看,她身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小个子的中年男人,长着一个大鼻子。是他在跟她说话,特地说得又慢又清晰,象《美国之音》里的Special English。

“不是。”范妮说。

“那你是香港人吗?”那人接着问。

“是的。”范妮说,“我的家里人在香港。”

“当然了,你在纽约。”那人笑着说,“来纽约旅游的?东方人喜欢冬天的时候来纽约买东西。日本人,香港人,台湾人。”

“是的。”范妮说,“但是我也不光是来旅游,我也在考虑在纽约上学,我爷爷是NYU毕业的,他的哥哥是MIT毕业的,我奶奶是WC毕业的,我们家有到美国上学的传统,现在轮到我了。”

那人挑起眉毛,做出惊叹的样子:“那你家一定很有钱,那些都是最贵的学校。许多美国人都不敢上那么贵的学校。但是那些的确都是好学校,会有大好前程。”

范妮笑笑。

“你的英文不错,是在香港学的?”那人说。

“是的,但我在学校的成绩不怎么好,你知道,听英文歌有意思,看电影也有意思,可是背生词真的困难。”范妮说。

“有钱人家的学生就是这样的,因为他们有太多新鲜事可以做,对不对。但你不象那些香港人一样有口音,说明你的学校还真的不错。”那人说。范妮看看他,他就一点也没怀疑这里面有那么多的谎话。

“你会在哪里上学?”他问。

“NYU。所以我住在格林威治村,那里离学校近。”范妮说。

“那也是个可爱的地方,更多自由自在的空气,更年轻。我也喜欢去那地方的咖啡馆和酒馆。”

“我最喜欢那里的首饰店,那里的戒指真好看,比香港的好看,我们那里老是用金子做,趣味不够好。”范妮说。

“当然,当然,格林威治村卖的戒指都是艺术品,都是艺术家用手工做的,当然漂亮。”

范妮微笑着与邻座的人搭讪,心里觉得自己象是坐在过山车上一样,不晓得下一分钟要发生什么。这是她第一次在纽约,在公园里,和人用英文说话。她一边看着过往的人,有人骑着自行车过去了,有人牵着一条大白狗过去了,有人夹着一堆报纸过去了,有人端着一架照相机过去了,他是个从东方来的旅游者,有一张寂寞的脸。他多看了范妮一眼,范妮想,也许他会把自己也当成个地道纽约人吧,正安然地坐在中央公园的太阳里聊天。刚刚越来越浓的倦意,现在被这心里十分紧张的聊天击退了。

1990年新年除夕的晚上,范妮按照中央公园里陌生人的指点,在电视里看到了时代广场新年仪式的转播。时代广场上人山人海,大家都等着那只被灯光照得光怪陆离的大苹果碎下来。范妮象那里所有的人一样,在最后一分钟时,对那大苹果许了一个新年愿望:“我要当一个真正的纽约人。”

等范妮再醒来的时候,意外地看到窗外的蓝天,然后,她意识到自己夜里没有在中国时间醒来,这标志着,时差终于结束了,她的身体,终于像一个纽约人一样的正常了。对范妮来说,这真的是个豁然开朗的早上。她躺在床上,心情振奋地告诫自己说,anyway, anyhow, 不管有一千种的不适应,意外,麻烦,我都要振奋精神,开始自己的新生活,我要当一个从里到外,彻头彻尾的纽约人。像婶婆说的那样,把在上海的从前全都忘记掉。像婶婆一样,等好多年过去以后,自己也担保上海的亲戚的孩子到纽约来读书,自己也不想上海,也不爱说上海话,只说英文,让那孩子也吓一大跳。Anyway,范妮学着婶婆的声音,一定要做一个纽约人。

其实在这时,范妮心里在上海培养起来的,对于纽约的信念正在乒乒有声地碎裂倒塌,但范妮努力把它想象成是她心中的纽约终于走近的脚步声。她奋力鼓动起自己的情绪来欢迎它,来掩盖住自己心里对失落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