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托尼简直疯了

托尼简直疯了。

“他太不懂得看人了。”范妮摇着头。

婶婆将手按了按范妮的胳膊,表示安慰,“他在美国长大,连中国话都不能说了。”但范妮感到婶婆也显然是松了一口气。这是她第一次碰范妮的身体,表示亲热和接受,范妮想,也许婶婆也怕自己真的是个国家派出来的communist吧,只是她借了托尼的问题来问自己。“太可笑了。”范妮怨恨地想。她忍不住说:“爱丽丝你也会这么猜我吗?”

婶婆耸起肩膀来:“我不知道。其实在我生活里所见,左倾的都是精英。但是左倾和中国共产党之间的关系我不晓得。和我实际上没有什么关系。”婶婆好象并不关心这个在范妮看来很严重的误会,她伸直她矮小精致的身体,将手在膝盖上轻拍一下:“Anyway, You are in New York city now, what is your plan then?”

范妮被问得一愣:“总要先读书咯。”其实,她还真的还没有来得及想,自己真的到了美国以后,会怎样,要怎样。到美国,就是她的目标。要是不读书才可以到美国,她就不读书,要是非得读书才能到美国,那她就读书。象童话故事写到最后一句,总是“于是公主和王子结婚了,在他们的宫殿里渡过幸福的一生。”一样,它们也没有说结婚以后的事情,范妮也没有想到美国以后的事情。范妮意识到婶婆是对的,她现在已经在纽约了,新生活已经开始了,用不着老是纠缠在过去的是非里。她说,“我总是先读书再说吗。拿的就是学生签证。”

“我也进过三个月的Language collage,其实我当时的程度用不着去,在中西学的英文已经够用,我还演过莎士比亚的戏呢,在中西的时候。我只是在家里烦闷了,一天也不想多待下去。又没找到短期大学。然后我还是去大学读书的,我读儿童心理学,读master, 再读doctor。”婶婆告诉范妮。

范妮心里算了算,需要好多年才能读完这些书。她有点怕读那么多年书,准备那么多次考试。她不敢告诉婶婆,自己是个怕考试,怕不停地学自己不会的东西的人。或者说,自己根本就是一个不想读书的人。

“要好好读书,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美国人,走到美国的生活中去。”婶婆看着范妮说。范妮隐约觉得这话象是个警告。这个已经有几十年没有生活在上海的婶婆,她知道什么,她以为范妮是什么,是盲流吗?是邮寄新娘吗?还是来发动美国革命的communist?她有点恼羞成怒,可装做什么感觉也没有的样子。婶婆用外国人才用的那种顶真的眼神盯着范妮看,接着说,“要真正爱美国,才能在此地生活得快乐。人的一生,快乐最重要。不管生活在哪里,都要快乐才好。”范妮对婶婆点头,她心里想,只怕自己是一生下来就热爱美国的那种人,这才拼死到美国来。

范妮的脸上努力堆着笑,和婶婆喝茶,吃小点心,糖纳子甜得辣喉咙,加了牛奶的红茶有一股牛奶的腥味,头越来越重了,又恶心。

“我不想当王家的少奶奶,我想要自食其力,想自由,想随时可以出发去世界各处旅行,你知道我去了多少国家?除了东非洲,东亚的朝鲜和日本,欧洲的冰岛,我其他地方全都去过了。我去到了我所有想要去的地方。有时候我想,我的style,大概不合适有丈夫和孩子。”婶婆告诉范妮说。

原来婶婆和叔公离婚以后,一直是一个人独自生活。叔公说起过他和婶婆的事,婶婆到纽约去,开始只是去探亲。婶婆从中西女塾一毕业,就结婚,象她那些家里没有供她们去美国留学的同学一样,纷纷嫁入有钱的人家,当起少奶奶。婶婆家是个古董商人,不如王家有钱,叔公又在美国名校读商科,准备好要继承王家越来越大的家业的,叔公本人风流洋派,算得上是桩十全十美的好姻缘。但是,到底不能白头到老。

婶婆总结说:“我想,我是度过了自己满意的一生。”

她说了这么多老话,一定是范妮问了什么,但范妮却不怎么能清楚地想起来。她睁不大眼睛,她觉得自己已经睡着了。她奋力回应着婶婆的话,她说:“爷爷说他自己是栋梁变朽木啊。”

婶婆答应要把奶奶的照片,还有爷爷年轻时代的照片,凡是和上海从前的事情有关的照片都找出来,给范妮看。

从婶婆家告辞出来,握着婶婆给的一本曼哈顿导游书,范妮摸到了自己的家里,胡乱脱了衣服,她在梦中把自己放到被子里,她感到有西晒的阳光爬在自己的脸上,眼皮上一派通红,然后,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她再次醒来,又是半夜,是上次醒来的时间。范妮这次感到的是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