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们都是残废(第2/6页)

我翻看他的报纸,又是《戴城晚报》,在某一页上看见了“丁培根”的大名。我说不错啊,又发表散文了。老丁说:“少说这个,跟你没关系。我在看时事新闻。”他指给我看,戴城的化工基地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建中,马台镇的前进化工厂即将扩产,其他化工厂也将陆续搬迁到那里,以解决城市环境污染的问题。我说我不感兴趣,前进化工厂关我屁事,我告诉老丁,大飞和小怪已经去珠海了。老丁很诧异,后来又说:“年轻人是应该出去闯闯。”这都是很老套的话,跟他的散文一样。我说:“闯个屁,也就是去做猪仔,又不是云游四海。”

我继续看他的散文,那片文章是讲雅致的生活的,兰花啊,古书啊。看得我都笑了,我说丁老师,你家里那几本书都破成什么样了,阳台上种的是葱,你写什么雅致生活啊。老丁很郁闷地说:“你怎么这么粗鲁?一点也没改变!”

我告诉老头,我现在一点也不粗鲁,而是颓废。他很疑惑地看着我,说:“诗人才颓废,你是一个小混混,有什么好颓废的?”

我说:“小混混都很颓废的。”

老丁说:“没什么审美价值。”

我想还嘴,臭臭他的散文,再一想,我不能再打击他了,不然他装死给我看,我会被抓进去的。为了表示我有点文化,我说,培根这个名字我知道了,是一个英国的散文家。老丁说:“谁告诉你的?”我叹了口气说:“当然是于小齐。”

我把自己去上海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没说打胎的事,也没说大学生,我只说见到了于小齐,我们去外滩了,看到万国建筑博览会,还吃了一种叫培根的东西。他问我上海好玩吗,我告诉他,人多车堵,房子挺漂亮的。这时他指了指床边的空杯子,示意我给他倒水,趁我拿热水瓶的时候,他问我:“你到底有没有和小齐谈恋爱?”

我说:“没有啦,我这个社会渣滓。”老丁说:“你要是努力一点,将来还是会有出息的。”我说:“我谢谢你抬举。”老丁说:“前阵子我还以为,小齐会和你谈朋友。”我说:“别提了,我白挨了你老婆一顿臭骂,压根没这件事。”

我把茶杯端给他,他喝了口水,接着问我:“小齐为什么不和你谈恋爱?”

我说:“实话告诉你吧,她有新男友了,是大学生,就那个纺织学院的。”

老丁说:“噢?这不错啊。大学生?”

我听了这话有点生气,自尊心受挫,说:“你别以为大学生就是知识分子,那个人很粗鲁的,比我还粗鲁。”

老丁说:“再粗鲁也是大学生,文化底子还是有的。要我也是选大学生,不会选你。”

我说:“我社会渣滓嘛。”

老丁抱歉地说:“不要这么说,你们都还年轻。刚才那句话,我是开玩笑的。”

我不会对他发飙,他都心脏病了,讲话有气无力,随时都可能挂掉。我说:“我觉得,年轻根本不是优点,而是……是一种残疾。”

“为什么会这么说?”

“年轻的时候老是被人欺负,跟残疾人一样,别人抽你一个耳光,你只好哭着回家,没劲。不过老了也没劲,也被人欺负。你说,到底怎么样才能不像个残疾人呢?”

老丁说:“我也不知道,我希望你不是在嘲笑我。”

“不会的啦,我们同病相怜吧。”

这时我看了看他的床头柜,冷冷清清的,别人住医院,床头都有很多水果,甚至还有鲜花的。那个年代送鲜花还很少见,也不懂规矩,送一束菊花的都有,要是在外国就被人砍死了。老丁的床头柜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束阳光照着,代替了那些礼物。我有点惭愧,身上没几个钱了,不然也该给他带点水果之类的。

我说:“老头,这次你和死神之间的赛跑又赢啦,你运气真好。”

老丁说,这次的运气好到家了,下班回家,在楼梯上忽然发病了,一脑袋磕在三楼人家的门铃上,里面的人一开门,发现他歪倒在地上,赶紧叫救护车。要是脑袋没磕在门铃上,要是那户人家家里没人,他就可能救不回来了。我说:“别让你老婆总在青海找石油了,也该尽尽人妻之道了。”老丁说:“她可能明年就调到上海,这样可以经常见面。”

那天我就在他病房里坐着,他精神不错,起初话也挺多的,后来有点讲不动了。我正打算告辞,外面走进来一个黑皮肤、戴着眼镜的年轻人,年龄和我相仿,手里拎着一袋水果,还有两个王八。他一进门,老丁的精神又来了,说:“李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