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怀孕之旅(第3/7页)

费了好大劲,我挤到车门那儿,欧阳慧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看见我也不惊喜。我说:“喂,我在这儿呢。”这时她才算正经跟我说了第一句话:“我还以为你跑了呢。”

我说:“这怎么可能?杨一托我的事情,我怎么能跑了呢?”

欧阳慧说:“你别再跟我提她。”显然对杨一很不满。

火车启动之后,她又不说话了,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我偷偷打量了她一下,肚子不见大,胸也还是平胸。听说怀孕的女人胸部会变大,她好像没什么变化。

这是一班慢车,俗称磕头车,每个小站都停。这也没办法,要是快车根本不会在戴城停车。车厢里很热,人都挤得变了形,慢车就是讨厌,满坑满谷都是从乡下上来的人。只听见一个小孩在哭,说:“妈妈,我不要去看南京路了。”妈妈说:“烦死了,别嚎了。”欧阳慧靠在车厢壁上,面带嘲讽地嘟哝说:“孩子,回来写篇作文吧。”我哈哈大笑,原来她是个挺有幽默感的女孩儿呢。

我们站在车厢连接处,晃悠得厉害,也看不见窗外的风景。欧阳慧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地面,双肩书包挎在胸口,一言不发。我慢慢地想起,自己曾经暗恋过她,还偷过她写的诗。当然,她现在是杨一的女朋友,而且可能怀孕了,我不能对她有一丝一毫的邪念。刘备说过,兄弟是手足,女人是衣服,踅摸自己兄弟的女人就好像是把兄弟身上的衣服扒光,不是人干的事情。

我对欧阳慧说:“我来帮你背书包吧。”

她犹豫了一下,说:“好吧,谢谢。”

我把书包背在身后。她挺好心地提醒我,挎在胸口比较舒服一点。我说不行,衬衫后面被那几个人拉破了,凉飕飕的,我也不知道破到什么程度,只能用书包挡了一下。

欧阳慧把我原地拽过去一百八十度,看了看我的背后,说:“破得挺厉害的,新衬衫啊。”

我说:“这是我唯一的硬领衬衫。”

她说:“你不穿汗衫的?”

我说:“太土了,现在流行赤膊穿衬衫的。”

她没再接话,我感到她的手在我背后的书包里簌簌地摸索着,回头一看,她翻出了一本书。我以为是课本,后来发现不对,课本没那么小,也没那么薄。她打开书,随意地就着某一页读下去,我弯腰看了看封面,是一本《美国自白派诗选》。

“你写诗啊?”我讪讪地问。

“嗯?”她抬起头。

“写诗挺好的。”

“你也写诗吗?”

“我不会我不会,”我赶紧摆手,免得她把我误认为是诗人,要我背诵床前明月光。一看她的眼神我就懂了,写诗或者不写诗,是我和她之间最大的区别,根本不是一路人。你要是遇到个厨子,他绝不会因为你不懂炒菜就把你归为异类。和于小齐在一起,我也不懂画画,但至少可以充当模特儿,可是面对一个诗人就没什么好的运气了,写诗不需要模特儿。欧阳慧又低下头去看书,不理我了。

我讪讪地说:“杨一说……”

“别跟我提他,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她头也没抬地说。

不知过了多久,车到上海,我们跟着人群稀里哗啦下车。外面的空气很新鲜,总算可以缓一口气。到了公共汽车站一看,天哪,排着厂队,比火车站一点都不差,唯一的区别是,火车可以从窗口爬进去,汽车不行,有戴红臂章的老头维持秩序,满口上海话,非常嚣张。要是被他们抓住,肯定得罚死我。上海的汽车站也有意思,排着两队人,一队叫坐队,一队叫站队。这时,汽车来了,坐队的人先上去,占了座位,然后才轮到站队的。我看看时间有点来不及了,对欧阳慧说,咱们还是站队吧。欧阳慧点点头。我提了提裤带,拽着她,再一次扑向人山人海。

两个小时之后,我见到了我表姐。我整个人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了,欧阳慧也很狼狈。

我表姐越来越美了,一个医生长那么美简直有点浪费。她从小就这样,有一种鹤立鸡群之感,到了现在还是在鸡群里,没找到鹤群。这也挺可悲的,不过她自己无所谓,她仍然是鹤,始终是鹤,这就够了。

我表姐是我的偶像,不是因为她美,而是因为她强悍。她是我母系家族中第一个叛逆分子,高中时代和一个语文老师谈恋爱,须知,那还是在八十年代,人心皆古,表姐的跨界爱情被全校传为美谈,所有人都恨不得宰了这对乱伦鸳鸯。当时我舅舅才四十多岁,居然被她气成了一个高血压患者,只能天天吃降压灵,我舅妈的更年期提前了十年,后来再也没恢复过来。我表姐为了这个事情,又转学又停学,高中读了四年,有一次还离家出走,在我家住了半个多月。她非常嚣张,谁劝她都被她骂回去,当年只有我支持她,可惜人微言轻,没什么作用,只能精神鼓励了。我表姐这件破事闹了两年多,后来她居然还考上了大学,那语文老师还不算老,也就三十岁,这桩婚事大家慢慢也就接受了,谁知道我表姐变卦了,她不爱那个人了。结果又是鸡飞狗跳,语文老师拿着剃须刀在她家门口割脉,被送到精神病医院去了。我表姐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几十万家产,还有一家公司。这下我舅舅被气出了羊癫风,我舅妈倒很开心,毕竟八十年代的大款如凤毛麟角,那个老婆可以忽略掉。离婚大战打了两年,以我表姐的彻底失败而告终——大款不知怎么搞的,下楼梯把脖子摔断了,死了。我表姐什么都没捞着。她沉寂了两年,又搞了一个书法家,我看过他写的字,抖得跟帕金森病差不多,落款是“某某某花甲之年书”,原来已经六十岁了。家里再次翻天,像她这么胡搞,估计谁家都受不了。我等着她嫁给那老头,或者那老头死了也行,谁知她又不玩了,至于原因则不得而知,我看那六十岁的书法家抖得这么厉害,可能是满足不了我表姐。反正又分手了。本来应该庆祝的,可是我舅舅非常害怕,他知道,对我表姐而言,一场恋爱结束就意味着另一场恋爱的开始,就像黄河泛滥,水灾之后是更可怕的瘟疫,天知道她会拖回来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一代天骄,唐宗宋祖,都没她风流。表姐毕业以后在一家综合医院做医师,关于她的恋爱故事已经多得数不清了,追她的人也多,大概有一个加强连。她的爱情以高频短促的方式刺激着我们的神经。后来我们的神经也麻木了。最近传来的消息时,她在本人管辖的连队里找了个相貌平平的男人,工资不高,谈吐不雅,唯一的优点是死忠,可以马上为了她去死,而且是按照指令死在任何一个指定的地点,你让他去跳黄浦江,他绝不会跳到苏州河里。这么乖的男人很难得,不过,天知道她哪天玩腻了又不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