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换灯泡的堂吉诃德(第2/10页)

  后来我反省自己,对焦头太凶恶,很伤他的自尊。但我也不打算去道歉,我看见这种神经兮兮的人很害怕。一个工人,考了那么多证书,而且都是初级的,我也搞不明白他想干什么。后来听说他在考律师证,假如考上了这个证书,想打他就难了,我还是离他远一点吧。

  我去电工班报到,引路人是小噘嘴。她把我叫到劳资科,当时我从泵房回来,穿着小半年没洗的工作服,这衣服已经不是蓝绿色了,而是死黑死黑的,去挤公共汽车再好不过,但也可能被人打死。我腰里绑着一根巴掌宽的工作皮带,皮带上挂着各色扳手,左边是两个活络扳手,右边是四个套筒扳手,屁兜里插着老虎钳和螺丝刀,耳朵上夹着一根红塔山。这和我上一次出现在劳资科,简直有天壤之别,上次小噘嘴在炮楼里训我,我期期艾艾的,神色慌张,酷似一只待宰的绵羊。

  小噘嘴看到我的样子,很恶心地皱了皱眉头。我说厂里在大检修,必须带齐工具,样子是野蛮了点,但这表示我在辛勤劳动。她很不满意地说:“又不是没发给你劳保用品,搞得像土匪一样。你的工具包呢?”我说早他娘的烂穿了。

  小噘嘴说:“路小路,想必你也知道了,今天调你去电工班。”我嘿嘿地笑。她说:“你爸真行啊,什么时候把你弄进科室里来啊?”我说:“别取笑我了,坐科室会生痔疮的。”

  她送我去电工班,路上对我说:“路小路,你在厂里的表现很糟糕,本来胡科长要调你去糖精车间上三班的。”

  我说:“你别相信倒B对我的污蔑,其实我表现很好的,我还救过德卵呢,发了我三十块钱奖金。”

  小噘嘴说:“人不能总是吃老本,你又不是救过厂长,不值得这么得意。”

  我说:“你这话有道理,我一定好好改造。”

  小噘嘴说:“你真贫嘴,你那三十块钱奖励还是我给你打的申请呢。”

  我说:“你把我训那么惨,适当的时候也该奖励奖励嘛,不能总是给我看棍子,而不给我吃糖。”

  小噘嘴说:“哎哟,还记恨哪?你对着人家抡锉刀,要不是有你爸爸顶着,早把你发配到糖精车间去了。”

  我叹了口气,我向她详细解释了锉刀的作用,锉刀是没有刀刃的,锉刀也没有刀尖,锉刀的作用面是在两侧,难道我用锉刀把倒B锉死?这倒很新鲜,从来没听说过。我本人就是那把无害的锉刀,扬来扬去,最后还是得去面对铁坨子,别无选择。小噘嘴说:“噢,原来锉刀是这个样子的。那你也不能抡锉刀啊。”我心想,你这个五谷不分的小白痴。

  小噘嘴送我去电工班,我一直很感激她。其实电工班的人都认识我,一起打牌,一起抽烟,但小噘嘴带我进去,显得我面子很大。后来才知道,她其实是去看另外一个人的。

  现在让我回忆电工班,我会说,首先,它就像个鸦片馆,其次,它还是像个鸦片馆。与钳工班的四处漏风正相反,电工班是一个水泥房子,造得跟碉堡一样,一扇小门进去,绕过一条走廊,再往里走是一个拱形的门洞,有点像阿拉伯宫殿的造型。这房子连一扇窗都没有,黑咕隆咚,亮着几盏小灯。几张年久发黑的办公桌,桌子后面不是椅子,而是躺椅,电工们全都横在躺椅上抽烟。由于没有窗,也不通风,整个房间烟雾不散,就像个鸦片馆。以前我不太爱来这里,嫌空气质量太差,时间久了会得肺癌。可我既然做了电工,也就只能忍受这种恶劣的环境了。

  我在电工班唯一的工作就是到处给人换灯泡。电工得会修马达、会修触报器、会安装低压电路、会爬电线杆……这些都很复杂,所有技术性的工作与我完全无关,我根本没学过。师傅们说,不着急,慢慢学,先去换灯泡吧。

  老牛逼曾经对我下过结论,说我没有机械天赋,修不了水泵,所以只能把水泵都报废掉。这么干其实很罪过,很多水泵就这么白白地被送进了废品仓库,假如我干的不是钳工,而是医生,那火葬场的人肯定得忙死。推己及人,推水泵及自己,我应该感到惭愧。但是,做电工就不会有任何负罪感了,灯泡坏掉是修不好的,没有人会修电灯泡,如果你能找到一个会修灯泡的人,他一定是个比爱迪生更伟大的天才,因为爱迪生发明灯泡的时候就没打算让人去修它。我只需要把坏灯泡拧下来,扔进垃圾桶,再拧上去一个好灯泡就可以了。从卡路里的角度来说,这是一个比钳工轻松一百倍的工作。唯一的缺憾是,水泵不太容易坏,而灯泡经常出问题,并且,全厂有几千个灯泡,一天换上二三十个灯泡乃是家常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