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白蓝

  回忆白蓝的医务室,那是一幢红砖砌成的二层小楼,离劳资科那幢办公大楼有两百米远。医务室在二楼走廊的尽头,去那里,必须经过工会,经过团支部,经过图书馆,经过计生办。在那间屋子里。只有白蓝一个人。

  那幢楼被厂里人称为“小红楼”,这个词后来变成腐化堕落干部的代名词,九十年代初还没有这种说法,大家以为腐化就是贪污钱财、轧姘头、走后门拉关系这些简单的事,轧姘头最多也就轧一个。这说明人们没什么想象力,日子过得苦哈哈的人,也就只能想到这个地步了。

  小红楼造于五十年代,过去是厂办公室,后来不够用了,才造了五层办公大楼。这幢四十年历史的小楼造得并不考究,水泥地板,走廊的光线很差,但它非常结实,这也是那个年代的建筑物共同的特点,防震,防水,还防炸。

  我打听过白蓝,从工人圈子里得到的小遭消息,说她是北京一所医科大学的,也不知为什么,被学校开除了,只能回到戴城,在糖精厂里做一个厂医。厂里关于她的谣言很少,因为她不爱跟人说话,也不搞男女关系。她二十三岁,长得也漂亮,按理说,这样的姑娘应该谈恋爱,至少被一群小伙子包围着,厂里也不是没有这种事,比如小噘嘴,她身边永远有几个科室男青年跟着,替她打饭,陪她聊天,从来不会让她孤单。她要是孤身一人的话,那肯定是去上厕所。这就是所谓的护花使者吧。但白蓝身边没有这样的人,她是冷清而傲慢的,平时躲在医务室里看书,中午打饭就让图书馆的海燕替她随便带一点吃的,她也从来不去厂里的澡堂洗澡,一下班就骑上她的飞鸽回家了。她就是那个样子,仿佛一个嫁接过来的果实,在无花无果的季节,独自挂在那幢昏暗的小楼上。她几乎被工厂遗忘,像我这样又不吃药打针又不做妇科检查的学徒,本来不该认识她,但是,老天爷非要把我的头砸开,这也没办法。

  她在医务室几乎没有什么工作可干,每年的妇检都是计生办请医生过来做的,不用她亲自动手。平时她就管些最常见的药,感冒通板蓝根黄连素什么的,这种药众所周知,也没什么效果,也吃不死人。当然,她还负担一个责任,就是给厂里的工人做急救,比方说我和德卵这种倒霉蛋。但是,此类工作也纯属偶然,半死的人交到她手里。真要弄死了也不能怪她,她自己大学都没毕业,也不知道是怎么混进厂里来的。

  我爸爸说过,厂医是最不能相信的。这种人很难伺候,你需要他们做医生的时候,他们就说自己是工人,你真要把他们当工人使唤,他们又说自己是医生。两头占便宜的人最不能交往,这是我的经验。他们农药厂的厂医是个老头,以前做赤脚医生的。医术很差,胆子更小,曾经有女工被硫酸溅到胸口,送到医务室,按说应该把衣服扒开,用自来水冲。老头明知道急救措施,偏偏就是不肯扒衣服,他看着女工的胸部拚命搓手。在那一瞬间,他并没有感到自己是个医生,而是他妈的Man。并且是个道德正派的Man。这事情在农药新村人人都知道,连最没有文化的老太太都说,这根本不是医生,而是吃狗屎的。

  与之相比,我遇上白蓝完全是运气,她不但在医务室把我的衣服扒了下来,还用听诊器在我胸口挪来挪去,后来我们熟了,她还给我提过很多饮食方面的建议,她甚至预言我在三十岁以后会变成一个啤酒肚,让我少吃点猪下水和可乐。假如你认为这是一个医生应该做的,那就大错特错,她只是个厂医,厂医应该是农药厂的老头那样,只要道德正派,随便谁死了都跟他没关系。

  厂里的水退去之后,我去上班,看见医务室的窗子关着,我知道她不在,但不死心,还是上去看看。医务室的门关着。隔壁图书馆的海燕告诉我,白蓝发烧了,一直在家休息。我悻悻地往回走,在黑暗的走廊里,点起一根烟。我想起她抽烟的样子,细细的一缕烟从嘴里吐出来,不像我这样,总是从鼻孔里往外肆无忌惮地喷烟,搞得自己好像是喷气式飞机。她这种抽烟的姿势很好看,并且她还教我给女士点烟。若干年以后,我在饭局上,凡有女士把香烟叼在嘴里,我必定会在同一时间送上一朵温馨的火苗,搞得人家很感动,但我在其他方面的表现很差,上楼下楼应该走在女士的前面还是后面,我他妈永远搞不清楚。事实证明我不是个绅士,只是在点烟这件事上条件反射而已。

  有一天我在河边的泵房独自拆水泵,那地方脏得要命,还闹耗子。化工厂附近的耗子无人敢惹,都是吃猪下水长大的,身材肥硕,看见人都懒得逃窜。我把那水泵拆下来之后,横穿马路,回到厂里,结果在厂门口遇到了白蓝。她脸色不错,本来应该寒暄几句,但那天我的心情很糟糕,一是因为我师傅老牛逼退休了,二是因为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