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轮方舟上的爱人

  作为老牛逼的学徒,我天生赢得了姿色阿姨们的好感。我把头给砸开以后,老牛逼带着我到各个泵房去展览,指着我额头上的纱布,对阿姨们说:“瞧,真的砸开了,差点死在甲醛车间。”他还说我是神头,水泵居然被我的脑袋砸好了,干了四十年的钳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阿姨们很心疼地把我叫过去,我担心她们会充满母性地把我的头颅抱在胸口,这要是传出去,我就和老牛逼一样,成了个臭不要脸的东西。还好,阿姨们只是把我的纱布揭开,看到一个大包,就赞叹地说:紫色的呶。然后她们就给我抹策油,说菜油是治头上的包的,擦完之后,那地方就变成了香喷喷油腻腻的一块,我去厕所尿尿,苍蝇绕头不去。我也搞不清她们哪来的菜油。过了几天,我头上的包渐渐小了,她们还是把纱布揭开,说:好多了,不紫了,再擦点菜油吧。

  我曾经问老牛逼,为什么看守泵房的阿姨都很漂亮。老牛逼说,泵房是高级工种,不用干体力活,每天按了红钮按绿钮,轻轻松松上班,开开心心下班。这种工作不可能由老虎来做,老虎只能去车间做操作工。泵房永远是为那些美色已逝、风韵残存的中年女工准备的。

  我年轻的时候看见泵房里的姿色阿姨,总是很警惕。那时候我不能意识到这是一种心理障碍。老牛逼说我中年以后会和他一样,在一群泵房阿姨之中穿行,对一个钳工来说,这是最好的结局。但我不喜欢这样,也许是我贱,我更喜欢科室里的小姑娘,喜欢白蓝这样的,干净一点,说话很有分量,眼神也很清澈。

  很多年以后,我遇到一个心理分析师。我问她,为什么我经常会梦见自己去往泵房。我离开工厂已经很多年,我再也不想念那些科室小姑娘,但我他妈的还是会梦见自己拎着个扳手,孤独地、沉默地、迤逦地走向泵房。那些姿色阿姨在等我,修好水泵,然后从抽屉里拿出瓜子给我吃。心理分析师问我,泵房是什么样子的。我说,阴暗,潮湿,在生产区最难以找到的地方。后来她说,泵房象征着女人的阴部,我做的梦其实是一个淫梦,我去修水泵其实就是向往着去满足她们的性欲。妈的,难道这就是答案吗?

  那时候白蓝还告诉我,不要觉得在泵房工作很轻松,在那种潮湿阴冷的地方,时间久了会得关节炎。这种病在年轻时候感觉不到,等老了以后,坐在家里,就会发现自己的膝盖成了天气预报。我确实见过冬天的泵房,每天只有两小时的日照,在寒冷的角落里,地面上全是白花花的薄冰,姿色阿姨们蜷缩在屋子里瑟瑟发抖。由于生产区禁火,她们只能抱着一个热水袋取暖。这就是所谓的闲职,并不像我认为的那么轻松。她们就像一些过期食品被随意丢弃在角落里,并且享受着那一份微薄的自由。

  我得罪了倒B以后,他经常到钳工班来探望我。那时候我已经通过了钳工四级考试,名义上还是学徒,但身份已经成为正式工。那阵子,我对锉铁块产生了强烈的兴趣,这个活不用动脑子,把大小不一的铁块用锉刀锉成麻将牌,然后就大功告成。这种成品没有任何用途,纯粹是我锉着玩的,浪费国家财产,也浪费我的卡路里。但有一点。它锻炼我的耐心。

  倒B跑到钳工班来,看见周围没人,就会站在我身后,长久地看我锉铁块。我这个人有个毛病,不能忍受别人站在我身后看我做事,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我就把锉刀往工作台上哐哨一扔。我问倒B:“觉得我好看?”

  “不要学你师傅的流氓样。”倒B很严肃地说。

  我说:“觉得他流氓,你就把他抓进去啊。”

  每逢这个时候倒B就哑口无言。作为一个安全科的干部,他有很大的权力,可以抓住任何一个违反安全制度的工人,扣别人的奖金。但钳工班是全厂出名的硬骨头班,一个绰号叫倒B的人,他怎么可能对钳工班有所作为呢?我们可以在车棚里把他的自行车轮子卸下来,可以在厂门口等着,在他脑袋上敲一棍子,可以揪住他把他扔到厕所里,我们只要不杀了他,就可以对他为所欲为。

  倒B一直对我说,路小路,你总有一天会落到我手里。我就问他,落到手里又当如何。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有时候他看我看厌了,就转到魏懿歆身边去。魏懿歆是大专生,还在下放期(车间实习期间),看见任何干部都像是看见了黑社会,只能点头说刘刘刘干事(倒B姓刘)。倒B很满足地绕着他转了一圈,说,小魏,出污泥而不染,很好。我就对倒B说:“你这个逼一直都说八个字的成语,今天怎么改说六个字的了?”魏懿歆就吓得脸色发白说,刘刘刘干事,路路路路小路不不不关我我我的事。这时倒B就拍拍他的肩膀,踱着方步离开了钳工班。事后,魏懿歆会说,路路小路你你不要把我推推推火坑里。我就嘲笑地说,你你你他妈的现在还不在火火火坑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