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轮方舟上的爱人(第6/7页)

  德卵回来时,手里捧着几根冰棍,脸色发白,两腿打飘。我们发现他小腿上不知被什么利器划开了,一条半尺多长的口子。正在往外淌血。老牛逼说,必须马上送医务室包扎,但不知道白医生在不在。我们三个抬着德卵,蹬着臭水,来到医务室楼下,看见那扇窗开着,我喊道:“白医生!白医生!”白蓝从那窗口探出脑袋,看见是我,就问:“你又怎么啦?”我很开心地说:“不是我。这次是德卵。”

  我们把德卵抬上楼,白蓝只看了一眼,就说送医院吧。这节骨眼上魏懿歆忽然摔倒了,他脸色发白,身上出虚汗,倒下去之前还没忘记对我说了一句:“路小路,我晕血了。”

  那天魏懿歆倒在医务室,老牛逼气坏了,用拖鞋在他脸上踩了好几脚。魏懿歆一点反应都没有,连哼哼都没有,我们只好把他架到妇检椅上躺着,没办法,体检床被德卵占了。白蓝对老牛逼这种残暴的行为很不满意。老牛逼说:“这个狗东西,关键时刻一贯装死,难怪他考上大学了。”

  白蓝说,魏懿歆问题不大,德卵正好相反,问题很大,一定要送医院急救。她用一卷纱布绑住德卵的小腿。纱布立即被血染红了。白蓝指了指我,问:“路小路,你怎么样?”

  “我啊?”

  “愣什么愣?赶紧背人啊!”

  我看了看老牛逼,老牛逼说:“别看了,今天停产,起重工都回家休息去了。”

  那天我打电话给驾驶班,驾驶班的司机说,别指望了,厂里的车子排气管都进水了,一辆都开不动,唯一没进水的是一辆十吨大卡车。他冷冷地说:“就这辆十吨卡车了,你要想玩的话,你自己把它开走好了。”我对着电话骂,去你妈的。后来我在楼下找到了一辆三轮车,白蓝和德卵都上了车,白蓝把自己的雨衣盖在德卵身上。老牛逼也要上车,我说师傅你要上来的话。这车就该塌了。白蓝对老牛逼说:“你还是在这里照顾魏懿歆吧,把他工作服脱下来透透气就好了。你去医院也是白搭。”

  那天我骑着三轮车在街上飞驰,水很深,三轮活像一艘冲锋艇。我对白蓝说:“你坐稳点,我看不清路面,别把你给掀下去了。”

  白蓝说:“屁话少说,你要是敢骑慢了,我就把你掀下去。”后来她又说,”你还是小心自己吧,别再把下巴摔破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只顾闷头骑车,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笑。

  有时候我会回忆起这一幕,漫天大雨,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河里也没船,只有我们的三轮车哗哗地驶过。我回忆起这件事的时候,会提醒自己,这是发生在九二年的事,但与此同时我又很困惑地感到,这是在一个更遥远的年代发生的事。假如说这是洪荒时代,假如说这是诺亚方舟,那么,我爱上白蓝也是顺成章的事,因为我无人可爱,只能爱她。但她不这么想,她只想救德卵。我很想告诉她,其实我真的无人可爱,因此而爱她,这种爱是不是会廉价呢?还是更值得回忆呢?

  那天我骑到医院已经不行了,腿肚子打颤,腰像断了一样。还有一点我没说,那车子太破,坐垫好像是铁做的,我的会阴部位受不了,再骑下去,我很可能像女人来月经一样,把自己的短裤上弄得全是血。

  医院里也是静悄悄的,急诊室门口徘徊着几条人影。那所医院离化工厂最近,但极其破旧,急诊室居然没有坡道,三轮车上不去,没办法,我只能把德卵扶下来。那时他已经休克了,嘴唇发白,哈喇子挂在下巴上。白蓝把他架到我背上,我背他进急诊室。我对白蓝说,我怎么觉得德卵这么沉呢,我奶奶说过,死人才会变得很沉的,是不是德卵要死掉了,我可不想让他死在我的背上。白蓝在我耳朵边上吼道:“你要不想让他死就跑得再快一点吧!”

  后来把德卵送进去,白蓝也跟着进去了,我独自坐在急诊室外的台阶上喘气,德卵是个一百九十斤重的胖子,我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要裂开了。过了一会儿,白蓝从里面走出来,她坐在我身边。那天我穿的是工作服,白蓝穿着一件米色的衬衫,我们两个都被雨淋得湿透,所不同的是,我像一只下水道里爬出来的老鼠,而白蓝像一个三版女郎,衬衫贴在身体上,里面的胸罩是白色的,至于三围什么的,不说也罢。

  我从口袋里拿出烟,满满一盒烟全都潮了。白蓝冒雨跑到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烟,一个塑料打火机。再冒雨跑回来。我坐在台阶上像一个衰老的色狼,无力地看着她衣服贴在身上的样子。她回来后,从烟盒里拍出一根香烟,非常老练地叼在嘴上,然后把剩下的全都扔给了我。她继续坐在我身边。